第24章 掖庭拣选（四）

推开雕门，只闻缕缕香直往鼻子里钻，连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甜腻腻的气味。

曹方猴急，跟紧赵钦，排闼而入，然后，急三忙四到处张望，打量房间布局。

“好香啊！”

守礼连嗅了两口，忍不住赞叹。

赵钦嘴上带笑，略显得意，首先扫了眼满脸笑意的守礼，然后又看了看举止疏放的曹方，突然严肃道：“这是月季香，眼下虽非季，但师傅养于温室，精心呵护，又拿炭炉制热烘暖，这才提前盛放了！”

曹方惊讶地点了下头，按捺不住喜欢，正想凑上去闻一闻香，却被眼明手快的赵钦一把扯了回来。

“别乱闻乱碰，这是郭贵妃点了名的，明儿我得送去千秋殿，万一你给碰坏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曹方听了警示，微张着嘴，面带歉意，惭愧地垂下眼睑。

赵钦到底不是斤斤计较之人，眼见曹方老实肃立，便吩咐守礼二人原地等着，不要乱摸乱碰身遭含苞待放的卉，然后，大步流星转到西墙拐角的九格架子边，娴熟地翻出两本扉页泛黄的书籍，面上仍安闲自在，重新折回守礼、曹方面前，微笑道：“喏，这是师傅闲时修撰的《百经》，一人一本，你们先坐下看一看，我等下要出去办点杂事，稍后回来，再给你们讲解！”说着，居高临下地递出书册。

曹方愣了一下，连忙伸出双手，接下《百经》，守礼紧随其后，也欢天喜地拿了。

“别看这书单薄，内容可多，书内多是咱房培育较多的品种，你们先大致瞧个样儿，明日，我和杜陵会详细讲解。”

赵钦一口气交代完，满是期许地望了守礼、曹方一眼，而后闪到板壁后，运气抱起一盆老桩海棠，急匆匆出去了。

守礼目送他离开，转眼打量起房间布局，只见屋宇邃密，摆设雅致，匠人巧妙地以板壁隔出三间，正堂稍大，两侧稍小，堂中央壁上挂着祖画像，五彩鲜艳，夺人目光，下列豆瓣纹紫檀案，供着三瓶鲜：一纸槌瓶，瓶内插着如月沁白的梨；一鹅颈瓶，瓶内插着孤削如笔的梅；一黄铜瓶，瓶内插着芬芳馥郁的山茶。案前留了空地，特意架了炭炉，围了一圈月季，泰半都是含苞待放之状。

透过圆弧形镂海棠板壁看进去，便是东厢，只见厢内陈设简单，止有一桌、一椅、两个古朴半旧书架。

因离得远，守礼看不太清，不过凭直觉判断，那桌椅的材质应该不差，桌面上却有些空，除了文房四宝，只摆着美人觚，觚内养着绿葱葱的兰、蕙，格外高洁，桌两边靠墙就是书架，架上摞着许多书籍。

守礼望而生畏，再透过帷帐向另一边看去，只见西厢深处放了张黄梨不带门围罗汉床，床上摆着小巧精致的炕几，几上堆放着一摞厚厚的书和一套绿幽幽的茶具，床下却空着，不过，守礼目光敏锐，发现帷帐后堆积了不少半旧不新的蒲团，想是众人听讲之座，平时收纳，用时取出，确实比搬桌挪椅轻便多了，守礼不揣冒昧地想。

“寻常房间，摆几盆就了不得了，这厅里放这许多，香味浓得人鼻子都不舒服！”曹方猝然开腔。

守礼没有理会，收了心神，郑重地将经书捧到面前，然后，翻开扉页，从头观阅，只见其记录翔实，插画精美，似鸢尾、菖蒲、牡丹、芍药、百合等，不光详细记录了生长习性，还朱批了其栽种、养护之法，就连插画，也力求形神兼备，很是周全。

认真翻看下去，守礼益发佩服冯子敬，不光崇仰之情陡增，连从师学艺也觉着有奔头了。

曹方却没兴致，胡乱翻了几下，面上渐渐有点不耐烦，又瞧守礼捧着书全神贯注，心里很是不屑，便随手将书往座下一扔，怫然起身。

“怪不得人说‘新箍马桶三日香’，咱们才来房几日啊，一个个就晾着咱们，不想教就不教，不想带就不带！”

“师傅不说了嘛，他这两日不得闲，没工夫理会咱们！”守礼目不转睛盯着荷图，头也不抬地说。

曹方勃然而怒：“这话分明是在搪塞人，什么叫没工夫？功夫不都是挤出来的吗？”

守礼听得清楚，连忙将目光从扉页的精美插图抽开，定定望着气咻咻的曹方，安抚道：“你别动火了，赵师兄让咱们看书，自有他的道理，我们悉听安排就是！”

“他的话又不是圣旨！”曹方撇了撇嘴，厌恶道：“无聊透了，我可看不下去，你在这看吧，我出去逛一逛！”

守礼听了，马上就急了，慌忙放下爱不释手的经，堵住曹方去路，劝道：“你这也太冒失了，赵师兄教咱们看书，你招呼不打一声就跑出去，万一师兄等下回来了，怎么交代？”

“怕什么？等赵师兄问起来，你就说我出恭去了，这不结了？”曹方浑不在意道。

“这”

守礼不想撒谎，有点为难。

曹方哪管这麽多，弯腰将《百经》捡起，放在绣凳，然后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守礼进宫以来，一直规行矩步，眼见曹方行为疏狂，简直瞠目结舌，觉着他忒不守规矩，明明忍一忍就好了，偏往外跑，不由气道：“太莽撞了，不管不顾就往外跑，万一赵师兄生气了，连累我如何是好？”

心里烦躁，守礼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经书也没心思看了。

守礼来来回回走着，须臾，听门外有稳重而矫健的脚步声，守礼顿时吓得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坐回板凳，随手抓了书打开，装模充样。

赵钦跨过门槛，冷眼瞧守礼面色奇异，紧张得跟当了贼一样，不由心中纳罕，再一看，曹方不见了，登时阴沉下脸，扬首阔步到守礼跟前，厉色询问；“他人呢？”

守礼万分紧张，一闭双眼，绷紧了身体，道：“他去茅房了！”

赵钦哦了一下，慢慢往里间走了两步，关心道：“我出去有一炷香功夫了，书看得如何了？”

守礼垂下脑袋，拿手肚儿不停地摩挲着扉页，强装镇定道：“翻着翻着，便翻到最后一页了，只是读得不甚仔细，好些地方看不大懂！”

“既通读了一遍，那差不多有个了解了，我且问你，有什么疑问吗？”赵钦态度可亲道。

守礼屏气凝神，默默合上经书，然后抬起眼帘，正视着神情端庄的赵钦，直抒胸臆：“我有一点疑惑，房究竟干什么的？这书中所记十分杂，又谈、又谈树，难不成除了种养草，还要学栽树接木吗？”

“哪能啊，饶一个人再聪明，也不可能万事通，而且，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若能学会一门手艺，精益求精，那就很了不起啦，还想样样出色？简直白日做梦！你啊，千万不要背包袱，其实不难，等入了门，渐渐就好了。”赵钦边说边瞟了守礼一眼，笑道：“咱房其实挺修身养性的，平时单和草打交道，至于这书中所载栽树养树之法，那是师傅去年新添的内容，为的是让大家触类旁通，不单局限于养一门！”

“嗯！”

守礼虚心点头。

“师傅编的这本书算浅显易懂的了，还有一本远祖流传下来的《瓶谱》，那才难呢，教人难以体会精妙，你以后就晓得了！”赵钦一面说，一面收了发给守礼、曹方的经书，叠在一起，整齐还回书架。

守礼听得云里雾绕，忙问：“我看这书里有好多目，师兄每一样都会种养吗？”

“哪能啊，大罗神仙也没这本事！”赵钦哈哈一笑，“实话实说，万寿菊、凤仙、鸡冠、飞燕草、观音莲、石菖蒲，这些随处可见的，我基本会种会养，可蓬莱蕉、仙客来、番红、鹤望兰、落新妇、玉簪这些冷门的，我接触不到，便不大通了。”

守礼连连点头，正要逮着赵钦追问一二，冷不防曹方吭哧吭哧跑进来了，守礼大吃一惊，赶忙闭了嘴。

曹方前脚进房，后脚就见赵钦目光逼视着他，不由心惊肉跳。

搓手搓脚走到守礼身边，曹方努力稳住心悸，面上挤出憨厚的笑意，问候道：“赵师兄回来得好快啊！”

赵钦冷着脸，问：“听讲你肚子不舒服？”

“嗯，早起吃麻团吃多了，闹肚子疼！”曹方苦着张脸，假模假样拿手捂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