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似懂非懂哦一声。
“但朝朝说得对,等春天吧。”
“那很快了!一月都将过了!”朝朝掰着手指算,“而且靠海的话,是不是还能坐船玩儿?爹爹说曾与娘亲约定,要一起出海,至今未兑现呢!”
这家伙真是什么都说。阮雪音甚觉无语,摇头,“只能明年了。此番咱们还得去隐林,然后——”
朝朝一拍脑门儿,“然后去苍梧,给姨母换药!”
阮雪音捏捏她的小脸蛋。
“隐林又是什么地方?”
“是,一座寺庙。”
乍暖还寒二月天,这日难得晴好,愈近山门云雾却开始绕,以至于远远望,隐林寺的七彩琉璃顶完全悬浮在空中,如海市蜃楼。
“娘亲,”下马车,从旧宫一路跟来的护卫已走在前,朝朝轻拉阮雪音衣袖,“我有点怕。”
“佛家之地,最无须怕。朝朝待会儿见到佛祖,认真拜一拜,心中许愿,或能实现呢。”
朝朝点头,母女二人行至山门前,发现住持已走下长长石阶,就候在近处。
“殿下。”
朝朝如今已很习惯娘亲被称殿下,知道是皇后的意思,且能据此分辨哪些是娘亲的故人。
娘亲的故人真多。她心想。连和尚都认识。
“不敢。”阮雪音回礼,日子长了也不再纠正这称谓,“好久不见,大师。”
“阿弥陀佛。今日惠风东来,贫僧即知有贵人将临,一早便在此迎候了。”
阮雪音闻言去看他身后彩色的经幡,东风中扬起,整齐往西飘。“春来东风劲,实乃时令使然。大师怎也学会巧言令色了。”
住持微一笑,“出家人不打诳语。殿下是本寺最后一位观莲的施主,与天地万象有别样因缘,行走于世间,自有万象应。”
这话玄妙,对方神色却淡然如昔。阮雪音稍忖,也不深究,双手合十一礼:“今日前来,为进一炷香、听半日经。”
住持淡观阮雪音片刻,“昔年天下竞逐、风云变幻,殿下都始终怀静气于内,站在人群中,不与众人同。贫僧,印象至深。”
经年计算推演,如今的阮雪音怠于揣摩,无波无澜听他继续。
住持一叹,“今日再见,殿下竟是失了静气,堕于执念了。”
阮雪音不回应,不辩白,牵着朝朝入大殿,燃香礼佛。然后母女两个并坐蒲团上,阖目听经,一口气到正午,朝朝全程安静、一次都没闹过。
“小殿下慧根深厚。”
不知是否受了夸赞,小家伙吃斋饭也格外香。饭后住持引路转寺,行在山路间,经过错落僧舍,初春的翠竹与水杉释放出独有的清气,阮雪音忽就想起寂照阁尽头那座巨大的佛像。
通体以石铸就,与隐林寺大殿中的金佛像又不像。而直到此刻她才疑惑,那么大一块石,当年是如何被搬运进的皇宫呢?
还是说,先有石佛,后才有焱宫?
整座大焱皇宫,是依那尊石佛而建?
“此番来拜,大殿中佛祖金身比昔年又见明丽光灿了。”
“君上隆恩,去岁初遣特使前来为佛祖镀泥金,深秋时,还御驾亲临看过。”
去夏阮雪音先至苍梧为竞庭歌换药,返程与淳风相约去了深泉,回蓬溪山时秋刚至,然后一直待到最近出门,自然不知顾星朗深秋来了祁西。
“原来如此。”她不接顾星朗的茬,问:“隐林自建寺以来就铸的此像么?”
住持摇头,“最早是一尊石佛。”
阮雪音心头咯噔,“后来用金身换了?”
住持摇头,“不是大殿中那座。”又望云雾茂林,“转至最高处,继续往深林中走,便是我寺遗迹。”
那佛像,几乎以整面山体雕凿而成。
偏周遭的树都极高,完全将其遮挡,以至于山下外界很难凭远眺发现,这里有一尊佛。
此时护卫们奉命站在一丈开外、深林之中,阮雪音便牵着朝朝跟住持走到巨佛之下。
太高了,望佛如望山,望山如望佛。
“线条虽粗粝,栩栩如生,像极了人迹;但本寺的开山祖师大隐和尚说,他来到这里便有此像,当晚便在睡梦中得佛祖点化,方才建寺,曰之隐林。”
巨佛依山,深隐林间,是这个意思。阮雪音凝眸仰视,画面竟与五年前寂照阁的子夜重合。
真像啊。那拈微笑悲悯人间的姿态面容,竟似一模一样。
“与殿中金身不同。”
住持微笑,“据说是对照着铸的。大约佛祖不喜,没能成功。”
却与寂照阁里那座彷如双生。阮雪音难辨心中滋味,亦未生探究意,只双掌合十,如那年子夜般虔诚拜三拜。朝朝亦跟着做。
然后她继续仰面观佛,道:“佛祖倾听世间夙愿,却并没有那许多心力帮人一一达成吧。”
“贫僧以为,殿下是无须向佛祖讨助之人。殿下想做之事,都能凭己身做到。”
阮雪音一怔,自嘲一笑,“可我的至亲,因我当年以梦兆为指引行事,永远离开了。”
许因早先被点破了执念,许因山林幽静、佛祖在上,她很轻地说。
“真是因您的梦兆么?还是局势使然、她自己的理想与选择使然呢?”
阮雪音转头,“您知道?”
是问梦兆,也问竞庭歌。
但住持只答梦兆:“景弘十年春,宁安大乱期间,陛下微服来寺里抓人,就在大殿中提过、问过。”
他那时受梦兆、预言之扰吧,所以在不周山近乎崩溃。阮雪音心中想,不接话。
“殿下的发心无错,做法也无错。”住持便继续,“每个人的发心和做法其实都无措,但结果为何不能尽如所有人的意呢?——因为人人发心虽好、却各不相同,因为,立场不同。所以无论怎么做都是对的,殿下,但从结果看,又无论怎么做都会出错。一盘棋,本为死局,若有人生了保全之心,便只能以死了局。”
当年阮雪音确生过此念。
甚至在竞庭歌之前。
“所以该是我啊。她有那样深长的理想,那样多想做而未竞之事。我不如她胸怀远大,真要一个人以死阻局,也该是我。”
无论何时想起那个暴雪的清晨,泪意都还是会止不住上涌。她收回视线,垂眸压制。
“殿下过谦了。贫僧观当今天下,诸多崭新局面,其后都有殿下的影子、殿下的铺陈。殿下只是不将它们挂嘴边。至于殿下执念思念之人,”
住持也望佛祖,百年沐雨,其上苔藓青青,
“您又怎知她当年不是大势之下、心甘情愿?可为理想抱负付出一切者,自也有超脱生死的心智。她或许已求仁得仁了,殿下却深陷泥沼,至今不肯上岸。”
云雾丝丝缕缕,缓慢沉降,自身侧飘过,终于渐行渐远。阮雪音因这番话彻底压下泪意,片刻抬眼,“多谢大师开解。”
“阿弥陀佛。”住持一礼,自袖中取出一张笺文,恭谨递上。
阮雪音接过来看,发黄纸页上的字句俨然读过:
秋水鱼踪,长空鸟迹。若问何往,往生净域。觉而不迷,生必有灭。乘愿再来,何须悲泣。
是上任住持鱼一大师圆寂前的偈语,昔年崟亡,祁蔚君臣共来隐林,顾星朗和慕容峋各被赠了一笺。
“生必有灭。”阮雪音喃喃。
“或早或晚。”住持平声。
仍是在开解竞庭歌之事。
“真会乘愿归来么?”
“殿下不是一直在努力么?”
有关祁后的传闻,纷纷扬扬、年年更盛,她偏偏不归,自因有更重要的事在办。
但大师哪里会知晓得这么详细呢,多半顾星朗说的。阮雪音再露自嘲意,“我这算什么努力。”
云游四海,据医药典籍与平生所学寻找起死回生之法,乍听可行,其实荒唐。
“穷尽一生做一件事,纵知不会成,无怨无悔。贫僧想不出旁的,比这更配得上努力二字。”
“嗯嗯。”朝朝憋闷太久,终没忍住开口,“姨母会醒过来的,我娘亲很厉害的。”
住持但笑,自袖中又拿出一笺呈上。
阮雪音疑惑接过,那纸张与前一张一般泛黄,字迹也出自同一人,却仿佛与那年顾星朗、慕容峋收到的不同。
“当时告诉过二位陛下,所赠乃是弟子们的手抄。方才给殿下的,却是贫僧的师父亲笔。这张亦然。”
“怎好——”
“师父圆寂前其实有两道偈语,这一道,只一张,吩咐贫僧,来日赠与最后一位观莲的施主。”
阮雪音想了想,“并无不敬之意。但当年雪音观莲毕,大师并没有及时相赠。”
“阿弥陀佛。师父有言,得是那位施主只身再来之日。”
就像未卜先知的天神。阮雪音暗暗想,低头看那几句话: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求教大师。”并非完全读不懂,但阮雪音想听高僧亲解。
住持微笑,“与殿下的日升月落自有时,近似。”
阮雪音确定顾星朗对大师说了许多,可能就是去秋。
一想到他或许口无遮拦露了相思意,在寺庙之内、高僧面前,她便有些脸热。
“一来一回,两度过蓬溪山而不入,山脚停驻一日夜而已。”住持再道,“陛下也是执念之人啊。”
出寺下山,黄昏未至,却一路不遇香客。是因她来,专程闭了门吧。
朝朝拉开车窗,深吸几口早春馥郁,然后再舍不得关窗,趴着边赏边评,一会儿指这丛紫珠好看,一会儿又说那只百灵在唱歌,偶瞥得一棵古桃树,嫣粉半开的朵缀了满枝。
“娘亲我们去瞧瞧!再折一支水养、带回家好不好?”
蓬溪山倒是没有桃的。
而那两道偈语还在袖中,沉甸甸,阮雪音想起唯独给她的那道,最后一句写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好。”她答。
这一年的春,格外长。
万物如常生长,那蓬勃的时限却像被不知名的力量悄悄拉伸了,以至于盛夏不热、秋来不凉,连着三季都只如一季,只如春日。
以至于冬天来得非常突然。
刚入十一月,寒气便席卷了整个霁都。挽澜殿里的结香破天荒打了苞,然后在两日之内开了满枝。
-从来没这么早开过吧?
宫人问涤砚。
-从来没这么早开过吧?
涤砚又问棠梨。
“从来没有。”棠梨站在廊下看,眸色深深,“这也算成精了。
顾星朗始终维持着打结的习惯,当天夜里便坐在地上认认真真弄。夜凉如水,月光泼洒,他的脸已不是少年模样,白衣翩翩却真十几载未曾变过。
宫人们也有新有旧,皆默默立四下,静看鹅黄小的枝条被君上精心挽成两个结,与景弘九年的几乎一样。
然后他退开些许评估,露出满意神色。涤砚便在这时呈上密报,内容是皇后与公主近来都没有下山。
他脑中过一遍接下来半月要完成的事,颇觉心安,回寝殿洗漱,合衣躺下,很快睡着了。
并非多梦之人,除了每年结香盛开时。
此夜亦不例外。
梦里熙熙攘攘,他大致环顾,知是锁宁;沿河而走,便在千万人中看见了浮桥上的阮雪音。
十岁吧,与竞庭歌、阮仲合绘的那幅肖像一模一样。却未着盛装、未施粉黛,素净的湖色布裙,双手抓着摇晃的桥索,在看粼粼的河面。
锁宁倒是难见这般艳阳天。
他不知自己几岁,对着河水照影,发现已经成年。于是朝她走去,踩过浮桥站到她身边,好一阵才被她察觉。
小少女一脸警惕,抓着桥索退后一步,人随着本就晃荡的浮桥晃得更厉害。
顾星朗不急说话,等她开口;她偏不开口,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莫名其妙在往来的人潮中对峙。
十岁已这样沉得住气了啊。顾星朗心中好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少女盯着他,似在思考此人搭讪的动机,片刻答:“看水。”
顾星朗心想真可爱啊,不禁笑意盈然,半躬身,“可以和你一起看么?”
“不可以。”
“为何?”
“我不认识你。而且,”分明开始慌了,面上却十足淡定,“我该回家了。”她稍顿,仿佛接下来几个字烫嘴,终是道:
“爹娘就在那头等我。”
她虚指岸边某处。
当然是假的。顾星朗只觉心疼,强按住想抱抱她的冲动,道:“那你去吧。”
小少女立时挪步。
“小雪。”
浅淡的橙香因她经过身边分明地传来,他没忍住。
小少女转头,一脸震惊。
“你要去霁都。过几年就去,有人在那边等你。”
少女迟疑,“谁?”
“他会一直等你。你若一直不去,他就会来找你。你会去的吧?”
少女清滟的眸中满是困惑,半晌,很轻地点点头,不像答应,更似糊弄。
“到时见。”顾星朗温柔道。
到时见。
这话音亦出现在当夜山中阮雪音的梦里。似乎是他的,又似乎是她的。
景弘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有车驾自覆盎门出,一路西行,昼夜不歇。
“陛下为何退位,是病了么?”霁都城内,民众议论嗟叹经久未绝,一扇门窗里,八九岁的男孩问兄长。
他的兄长正是景弘六年与太爷爷同看听雪灯亮的小少年,已经成家立业,对波澜壮阔的青川十年如数家珍。“愿我君,康健喜乐,长长久久。”
这话像在答“病了么”之问,又像不是。
小男孩没太明白,想半刻,点头道:“父亲说如陛下般,少年登基、在位十六年拿下两国、险些一统大陆的君王,从前没有,以后,该也不会有了。”
“的确。”
“那为何是险些?蔚国,很难拿下么?”
他的兄长没答,眯眼远眺,只见浩瀚苍穹下车水马龙、屋瓦连城。这大祁国都,似乎比十年前更见繁华了。
千里之外,苍梧皇宫信报至,慕容峋坐在沉香台上看了,递给方桌对面的阿岩。
阿岩识字已不少,没几句话,都能读懂。
“姨父真的退位了。”
慕容峋不置可否,重望湛蓝天幕,北国深秋,群星璀璨,也是千百年不变的景色。
“顾星漠,纵不及他,并不会更好对付。”半晌他道,语气平湖无波。
“儿臣会与父君一同守好家国。”阿岩道,放下信件,举起茶杯。
慕容峋已习惯女儿小小年纪行事如大人,温柔一笑,举杯要与她相碰。
“还有娘亲。”阿岩又抬左手举起第三杯,在北侧,其中确实斟着半杯茶水。
三盏紫玉杯聚一处,夜色里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
这一年,整个青川最早下雪的地方是大风堡南麓。
十一月二十二,自霁都出发的神秘车队终于抵达山脚。初雪过了最大时,只若有似无地飘,白色斗篷的公子下车往山林中行,很快消失在皑皑雪景里。
终年以奇门遁甲环护、生人勿进的蓬溪山,今日十分友善。顾星朗顺着树干上同样的橙标记走,深一脚浅一脚,刚有些觉得遥遥无期时,轻快的踏雪声隐约传来。
正好有点累,他干脆驻足。
半晌才听见小女孩的银铃音色:“爹爹好懒!才一半路就走不动了!”
五岁时的双髻变成了垂落的双辫,稚气又褪了些,是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
“怎知我今日到?”顾星朗展颜。
“娘亲说的。”
“娘亲呢?”
朝朝狡黠一笑,回头一瞧,往旁侧让两步。
绛红斗篷的女子便出现在落雪茫茫的深景里,越来越近,面庞的白与周遭浑然一体,更衬那双眼瞳如烟水清涧。
足够近了,偏又隔着四五步的小段缓坡,她停下来。
仿佛都想将阔别的容颜瞧清楚,两人都不动。直教旁边的小姑娘着急,偏迫于这没由来摄人的气氛,不敢吭声。
“大雪封山,路不好走,公子出门,当先观天象。”
“急着给心上人过生辰,免不了风雪兼程,好在,是赶上了。”
山风轻过,摇下竹叶上小撮晶莹的雪星子。这南国山林,深秋亦翠,竹就更是常翠,从高空俯瞰,雪色虚掩翠色,春冬莫辨,却是格外清新洁净。
从高空俯瞰,人也不过是小小的点,与万物一样,生而又灭,生生不息。
那一红一白两个小点,便在这西风穿林之刻,同时移动,相向而行,会于一处,化作一点。
十年一梦,沧海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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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大结局章,回归一个17:20更~~下周还会更一篇后记,番外、下本书写作计划都会跟大家报备,今天就不多说啦。谢谢东方不饱嗷、小肥肥、风雅颂t、妞妞月票2333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