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9章 万物生长【大结局】
正始六年一月二十一,苍梧皇宫,静水坞外,薄冰漂浮的宛空湖畔坐着个垂钓的女孩子。
观之约八岁,梳得极精致的发髻间珠翠生辉,身上绛紫的斗篷一看便知用料名贵,以暗金丝线绣着铺洒的栀子。
“殿下已坐了近半个时辰,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继续坐下去,人要冻坏的,咱们回屋罢?”奉漪规劝。
阿岩眸深如水,盯着湖面,“这苍梧的冬,是一年比一年暖了。去年还能冻住一整片湖,今年就只有浮冰了。”
一席规劝全被当耳旁风,奉漪搓手,“殿下——”
“半个时辰算什么。绣峦说,隆冬钓鱼本不易,三四个时辰无所获也是有的。”
奉漪直瞪绣峦。
绣峦假装没看见,道:“回殿下,这不是奴婢说的,是——”
“是娘亲。”
两个婢子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殿下——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
遥遥传来喊声,越来越近,响得整片湖岸回音荡。
奉漪蹙眉,“他每次都得这样么?”
从字少的喊起,一声声叠加,直到喊全。绣峦嗤笑,“也快两年了,你还没习惯?”
高让跑到跟前,已是喘不上气,双臂一合大躬身,行了个标准礼,“殿,殿下——”
“舌头捋直了再说。”阿岩依旧盯着湖面,肩平背直,手中钓竿纹丝不动。
“是。晚膳都按殿下吩咐的备好了,但陛下,陛下还是说不吃,此刻已动身——”
“知道了。”阿岩打断,又道:“那把本殿爱吃的几样挪去沉香台。”
是要在那里用膳的意思了。
高让应是,眼看着暮色沉,怕来不及安排,赶忙告退。
阿岩终于抬眼,望向远天暗红的落日,心想半个时辰确实太短了,很难有所获。但她课业繁重,每日听完先生教授还要自己读一大堆书,也就是今日,娘亲的忌日,才舍得放出些时辰,发呆垂钓。
“收拾收拾,走吧。”
沿湖而行,夜色渐临,绣峦奉漪还秉着多年习惯,一人手上两盏灯,照得四下通明。
“说了本殿不怕黑,不用拿这么多。”
“是。”奉漪讪笑,“这不又忘了,下回一定改。”
出得皇宫西北角,阿岩稍忖,转了方向。
绣峦反应她是要往繁声阁,“殿下——”
“高让不是说父君已动身了?碰碰运气,万一遇上,再劝两句,好歹让他吃口饭。”
去年今日慕容峋是水米不进的,从早上便如此。繁声阁内竞庭歌终年沉睡,他处理完政事就去待着,直到一月二十一彻底结束。
逝者已矣了。但慕容峋不罢手,誓要找寻灵丹妙药,而那具身体至今完好如初,只如活人深睡,全赖阮雪音彼时当机立断、以师门秘法保全。
不仅如此,她答应他,有生之年都会潜心钻研、制药炼丹,万一呢?
以至于两年过去,连阿岩都开始疑惑,娘亲或许,真的没有死。
已至繁声阁长阶下了,才望见御驾自东南来。慕容峋一身玄衣,精绣的龙纹亦乌青暗沉,也是去年今日的装束;随行众人皆抱着满篮艳丽的鲜,是每三日便要更换、放在娘亲所躺玉室里的。
隆冬仍有鲜绽,同当年阮仲为阮雪音做的一样,从南边越千里而来。
“父君。”阿岩行礼,架势十足。
慕容峋常年阴郁的脸上露出见女儿才会有的笑意,“怎么到这里来了?朕出御徖殿时,看见晚膳已备。”
阿岩也笑,“请父君同儿臣一起用的,结果父君跑了,儿臣只好来这里堵人。”
慕容峋稍默,伸手摸摸女儿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去吧,听话。”
阿岩仰头望父亲越发如刀刻斧凿的眉眼,和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鬓边一丝白发,忽就失了劝慰之心。“是。”
北风烈烈,宫道寂寂,明暖的灯火却渐次亮起来。哪哪都是,比大半月前迎新年还热闹。
阿岩边走边瞧,总算步上沉香台,见膳食已经摆好。再举眸,满城辉煌,家家户户的门前窗内都燃着灯。更远处,极目能眺的城外所有地方,也尽是星星点点的微光,将夜空都照亮。
“并无御令,却有这样举国的默契,青川史上也是独一份吧。”绣峦轻道。
阿岩脑中翻一遍近年读过的书,“应该是。”
去年一月二十一便是此景,阿岩初以为是父亲下了什么诏令,遣人打听,方知是百姓们自发:
民间盛传竞先生怕黑,便有人提出要在先生忌日这天夜里燃灯,确保整晚通明,以为陪伴守护。
-我蔚国三十年不受攻伐,是先生拿命换的。
民众如是说。
她凭己身守此国,此国的民众便也以生者的方式守她。
终究是不白费的,娘亲。阿岩心里道,再望城内,见得神灯一盏自一处府宅中升起,又大又亮,依稀可辨灯纱上题字绘画,精美至极。
是淡浮院。去年也放了神灯。而这项白国习俗何以在蔚国风靡,阿岩也遣人打听了,说是上官大人从前常放。
-据说上官大人也怕黑呢!
民间还传。
-那,咱们也为大人燃一夜灯?该哪日办啊?
-嘘!这事不好办,也休对人提了,若惹得今上不悦…
也是听了这些传言,阿岩方知蔚国百姓对上官爹爹极尊敬,大概因他一心为民、主政期间确实做了许多好事。至于害怕今上不悦,纯粹因双方立场——陛下得归,是击败了上官大人。
然争斗归争斗,好坏归好坏,二人都是值得托付的上位者,民众心里门儿清。
而父亲又哪里会不悦呢?他重回君位,却未改年号,继续用着“正始”二字;新政许多举措,依然在行,包括女子科考入仕。
“殿下,饭菜要凉了。”
阿岩回神,看一眼桌案,“先盛一碗青菜捞面条吧。”
同一时刻,景弘十六年的霁都,挽澜殿偏厅的圆桌上也摆着一盆青菜捞面条。
顾星朗刚吃两口,涤砚来报,靖王求见。
“让他进来。加副碗筷。”
顾星漠一身赭色朝服,风尘仆仆,分明少年模样,眉眼里却似有万丈深渊。“九哥。”进偏厅,他叩拜行礼。
顾星朗随便瞥了一眼,道:“说多少回了,收起你这张阎罗脸,内里再如何,勿要明示人前。”
顾星漠一怔,不好意思笑笑,也便露出十八九岁的人该有之怯,“九哥教训得是,臣弟功夫不够,还待操练。”
“这都操练几年了。”
话是随口说的,顾星漠却因此不敢动,继续垂手立着。
“坐下吃些吧。太多了,朕一个人用不完。”
顾星漠一整日在外头奔波,属实也饿了,闻言称是,坐下举箸。
兄弟俩沉默吃了几口。
“最近休沐,朝中事少,你又在折腾什么?”
顾星漠近些年勤奋不亚于初登基时的顾星朗,凡手头事,力求尽善尽美。“回九哥——”他放下筷子。
“边吃边说。”
“是。”
遂将今日行程禀一遍,都是些业已完成的公务善后。
顾星朗样样有数,兴致缺缺,“明日歇着吧,去夕岭转转。闻家那边,一拖再拖,你喜欢不喜欢,总要见见。今日他们举家出游,此刻该已在夕岭了。”
“九哥,臣弟自觉——”
“过三个月就满十九了。”顾星朗打断,沉眸看他,“你究竟什么毛病?真想要你嫂嫂不成?”
当初淳风问小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答案虽是“嫂嫂那样的”而并非“嫂嫂本人”,到底不敢对顾星朗说。也是这回,她和纪齐归来过新年,有一晚酒喝高兴了,聊起弟弟婚事,不小心漏了嘴。
顾星朗此时这话,其实半玩笑半威逼,主要是为了让他将嫁娶之事放在心上。小漠却吓得筷子险些掉桌上,飞快起身,便要谢罪解释。
“行了。”顾星朗摆手,示意他坐,“明日去夕岭,就这么定了。”
顾星漠不敢不从。
“你嫂嫂,”却听他又道,“最近在锁宁旧宫。”
整个大陆都盛传祁后阮雪音还活着,带着嘉熠公主深居蓬溪山,不时便会出门游历。但母女俩毕竟没回霁都,没什么人见过,所以传言始终只是传言。
因方才诘问,顾星漠听见嫂嫂二字就头皮发麻,“哦”一声。
顾星朗继续低头吃面,想起信报中称,她带着朝朝上了崟宫制高点九层台。
那是昔年阮佋试图获取长生之道的所在,他几乎确定,她是为竞庭歌而魔怔地跑回去一探究竟。
比慕容峋有过之无不及。
他轻轻一叹。
“今日午后碰上了武安君。”因提及锁宁,小漠想起阮仲。
整个祁国没几人知道,这位常年戴着面具的武将究竟姓甚名谁。朝野传闻,是君上找来的世外高人。
“嗯。他昨日回来的,述职,过几日就走。”
阮仲与薛战一南一北,作为祁西总兵共镇新区,一年只回来两次,顾星漠记得去年分别是三月和九月。“今年倒来得早。”
顾星朗埋头吃面,假作随意嗯一声。
小漠初时莫名,旋即了然:是九哥故意提前召回来的,因为嫂嫂最近去了锁宁,不想让人家见面。
一念及此,自然好笑,偏得憋着,很快呛咳起来。
顾星朗原本心虚,当即便知被识破,面上挂不住。“你吃完了没?吃完赶紧走,明日收拾得好看些,别丢我顾氏的脸面。”
亥时顾星漠回府,碰上姐姐和姐夫庭中赏月。淳风带着纪齐,不能再回灵华殿住,这趟归来,一直住在靖王府。
“天天早出晚归不见人,真有那么多事还是故意躲着满霁都的媒人?”
玉树临风的靖王殿下,其婚事何止困扰今上,已成了全城百姓的饭后谈资。
“你好意思说。”顾星漠立时黑脸,“嫂嫂,不是,嫂嫂那样的,这种话怎好让九哥知道?”
淳风四仰八叉躺在长椅间,一愣,讪笑:“当时喝多了,失言来着。为难你了?九哥不至于当真啊。”
顾星漠打小敬畏兄长,年纪越大,只增无减。“当没当真我不知道,总之是放在心上了。”
不然不会问。
“他那是操心你娶亲!明日夕岭,我们陪你去,长姐和七哥都去,帮你过过眼。那闻小姐据说国色天香,姐姐想着,若是人品和性子也过关,便可以定了——”
“人品性子哪是过过眼就能看明白的?”
淳风瞧他这不情不愿的样子,终于蹙起眉来,向纪齐:“他究竟什么毛病?”
纪齐但笑,两头不帮。顾星漠忙转话头:“今日同兵部司左大人议调遣令改革之事,还想问姐夫意见——”
“我已解甲,不问军中事。”纪齐摆手,“朝堂政令乃要务,更不该听取。”
淳风道:“这种事,靖王殿下该问本将军吧?”
顾星漠冷眼瞧她:“黑云骑不在举国编制内,只听九哥和姐姐差遣,也就不受调遣令节制,问你何用?”
淳风哈哈笑,“说起来,我今日去淡浮院,倒听见有两个小姑娘讨论军中制度,颇具见地,你不妨前去请教。”
两年前在寒地顾星朗让阮雪音为霁都女子学堂起名,当时并没定下。诸事落定后他再提此节,她说:
为来日青川一统筑基,不若就也叫淡浮院。
顾星朗原本喜欢此名,又觉她的理由意头极好,没几日便赐了匾额。
而霁都如今不止一间淡浮院,最大的那间正是昔年相府,纪齐的家。
“不知嫂嫂最近又在哪里。”淳风怅惘,“半年没见了。”
上一次还是在深泉镇。镇上书院如今也叫淡浮院,由温抒主理。整个大祁同深泉浅野一样的乡镇,已有十来个。
“在锁宁。”顾星漠道,“旧宫。”
千里之外,浮云蔽月,锁宁旧宫依然翠竹掩映,阮雪音带着朝朝步步拾级。
已是连续第三晚上九层台。拿墨玉镜观天象,然后一块块敲打、捣鼓地面和墙上青砖,凡此步骤,朝朝烂熟于胸。今夜娘亲尚在观星,她已是蹲下动作,每敲一块,竖耳细听,然后用手去抠,只盼能揭开一角,立上大功一件。
“没什么机关吧。”实在累了,她就地一坐,看见星月光华从头顶孔洞中泻入,洒在青砖间形成毫无规律的图景。
“时辰不对。”阮雪音轻声,放下墨玉镜,回头看砖面上星月的光痕。
“不对我们上来做什么?!”朝朝噘嘴。
刚满七岁的女孩子,模样越发长开了,阮雪音日日看、已很习惯,仍会在某瞬间惊艳,意识到女儿长大后定有倾国色。
不知是福是祸。
“上来才知对不对,多来几次,才知怎么对。”阮雪音微笑,蹲下,“烦了?”
朝朝摇头:“我想姨母醒过来,想阿岩再见到能笑能说话的娘亲,所以不烦,一点儿都不。我要跟娘亲一直试下去。”
阮雪音垂眸,多少明白是在自欺,心脑中却挥不去上官宴的麦田游戏、竞庭歌的临终之言、与东宫药园相关的那些真真假假。
“你最近,有梦见姨母么?”
朝朝眨眼,摇头。
“也没有旁的,有意思的梦?”自从顾星朗说女儿能得梦兆,她隔段时日便会问。
朝朝再眨眼,抿嘴笑:“梦见爹爹了。”
阮雪音转身要继续办事。
“爹爹说想娘亲得紧,最近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朝朝伸手拉她。
她们娘俩的行踪,何时回蓬溪山、何时下山、去了哪里,一直在顾星朗掌控中,阮雪音心知肚明。以至于这回合还没入城,便有队伍郊外迎接,进宫后,福熙暖阁已收拾妥当,宫人齐备,殷勤不已。
“这是你梦见的,还是有人教你说的?”
七岁的孩子哪会撒高明的谎,尤其对着娘亲。朝朝神情已露端倪,口风却紧:“当、当然是梦见的。”
真掉进狼窝了。阮雪音结论。福熙暖阁内、整个旧宫中全是他的人,要递话给孩子,一日十句都不嫌多。
“娘亲。”朝朝又拉她衣袖,小心翼翼地,“咱们什么时候见爹爹?”
“该见时,自然会见。”
当晚阮雪音便梦见了竞庭歌。
梦里她一袭烟紫罗裙,背着竹篓,走在像蓬溪山又比蓬溪山更平坦的草间。
脚下绿植繁茂,品种格外多,药园似的,却分明野外。
她看见一株什么,蹲下分辨,仿佛眼察不够,又凑近了去嗅。
从前在山里这些事都阮雪音做。她对采药没兴趣,每每在旁边指手画脚,偶尔见到新奇的,才帮帮忙。
“小歌。”她张口唤她,明明唤了,却没有声音。
显然竞庭歌也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哼着小曲儿,一脸惬意,熟练丢几株植进背篓,又回头张望。
她眉眼比两年前更见温柔了,且活泼纯挚。阮雪音觉得若无竞原郡那几年,若她生来就有爹娘相伴、在暖与爱里长大,约莫,就会长成这个样子。
“你好慢啊!”然后她听见她抱怨。
阮雪音便随她视线望,看见绯衣的上官宴走入画面,双手有些夸张地拎着衣袍下摆。
“小姐,我这么名贵的衣料,陪你在这山野间划拉,自得格外当心!”
“上官大公子还吝啬几块衣料?破了再买就是!”
“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银子不是天上掉的,要心血挣的!”
竞庭歌反驳不得,转脸看向了这头。
阮雪音只觉呼吸窒,不确定自己究竟在不在场间。
然后上官宴也看过来,开怀大笑:“原来还有更慢的!雪儿你站在那儿干嘛,走啊!”
阮雪音没反应,竞庭歌便朝着她走,眉眼清晰至极,神情既嗔且笑:“我说你躲哪里去了,喏,你的竹篓!这么重,让我背了这么久,故意的吧!”
阮雪音猛睁眼。
曦光已至,天色将明,帷帐上的颜彩很似梦中颜彩,浅淡的斑斓。她脸颊湿透了,是泪如滂沱雨,转头见朝朝仍酣睡、面带微笑。
两年了,心痛仍真切如昨,她挪近些,将脸枕在女儿肩头,觉得好受了些。
“娘亲。”
小手摸上来,触及湿润肌肤,“娘亲又哭了。”
“做噩梦了。”阮雪音柔声,“是娘亲吵醒你了罢?抱歉。”
朝朝摇头,“我自己醒的。我梦见姨母了,娘亲,在山里,但不是蓬溪山,更平坦些,她背着竹篓,正采药——”
阮雪音腾地坐起。
朝朝一脸懵。
“继续。”
“罗浮山。”朝朝被娘亲的模样吓着了,呆呆答,忙也坐起,“我不认识那地方,就问歌姨,她说,说,”
“说什么?”
原本记得很清楚,这般被逼问,反而有些模糊了。朝朝心里急,勉力想,几乎要哭出来,终于道:“说苏氏一族发源于青川极南,白国海边,所以这里,当然便是罗浮山。”
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话。
阮雪音却觉为兆亦为示。
“娘亲你,可是又想去罗浮山了?”
阮雪音慨叹女儿终年跟着自己,已成了肚中小虫,“是这么在想。”
“等等吧。”朝朝一脸认真,“等春天的时候。我瞧着梦里是春天呢。”
阮雪音一笑,“朝朝不知道吧,姨母所说青川极南的白国,没有冬天,四季如春。”
“那我们去别的国家,是说去就能去的吗?”
“如今不是别的国家了。也是祁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