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继承人
约过了一刻钟,夜幕中漫天银雨才消散,前来凑热闹的禺知族人也邀着伴继续回篝火那边载歌载舞。
安归收整好东西,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喘着气问道:“好看吗?”
“自然。”阿容移开目光道:“到处走走吧,我有事想跟你说。”
许是阿容背着光,安归没有看清她脸上的沉郁,他仅是为了阿容主动聊天而雀跃。
安归脱下草帽羊袄,几步跟上了阿容。
两人顺着外围,随意散漫地溜达,到了一处能望尽部落营帐的高坡上。
阿容瞧着底下篝火,问道:“安归,你很喜欢草原吗?”
“肯定啊。”
安归低头看着底下欢笑的族人,眼里淬着星光。
“我在草原长大,很多地方我都骑马跑过,虽然草原上可能没有中原那样多山多水,富饶明秀,可它永远是最坦诚,最热烈。”
“你一眼就能望尽,却怎么跑都跑不够。”
是啊,安归这样的少年。
阿容一眼就能望尽,却怎么瞧都瞧不够。
刺骨的话就梗在在了喉咙里。
阿容笑了笑,原来自己还有这么多的良心。
安归的身世还是再等等吧,等等再去做个刽子手。
至少要让赤忱的小少年快快乐乐过完整个生辰。
阿容倦了,柔声告辞。
安归觉得她今天没头没尾的,但是他看见阿容眉宇间显然易见的愁绪,便也不敢多问。
只能在心里暗自敲打,用自己为数不多的、道听途说的恋爱经验仔细琢磨。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呢?
哪一步惹着了他的月亮?
没有啊,今天的阿容看起来很是开心啊。
小小少年不懂阿容这个天山童姥的喜怒多变,叵测城府,于是只能耷拉着脑袋送阿容回毡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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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明亮。
阿容进来时,王仪正披着毛裘,盘坐在案桌前看书。
见她一来,他便把书放下。
阿容瞥了一眼,见是兵书《虎韬》,讲阔地的机动战术,心中隐忧愈发落实。
“公子。”
她跪坐行礼。
“没把身世告诉安归?”
见主帐那边依然和和乐乐,王仪不问也猜到了结果。
“阿容觉得现在不是很妥当。”
“哦。”王仪皮笑肉不笑道:“那依姑娘所言,何时才是妥当的?”
阿容听出王仪语气中的冷意,头垂得更低。
王仪沉沉呼出一口气,起身在坐席上走动。
“你可知今晚青颂贺涵会当众宣布安归就是禺知继承人,还会将赫兰然许配给他。”王仪长眉聚拢道:“此事一旦落定,族中的老人就会瞬息站队安归,辅助他成为禺知下一任的首领。”
“但你是知道的,安归不能留在草原,更不可能去成为草原部落的首领。”
说到最后,隐约有了怒气。
阿容想笑。
为什么不能?
安归长于草原,热衷草原上的风与烈马,为什么就不能留在草原?
只因他有着世家大族的血脉吗?
可安归回不回王家,都不会左右王家的格局。
王家的传承已经从安归父亲落到了王仪父亲这一支,他即便回去也只是当个闲散少爷,还会因为一身草原粗犷习气与江南繁杂严苛的世家礼仪冲撞。
到时候,他不仅自己会郁郁不得志,而王家宗族也会嫌这人丢世家门面。
如此损人不利己之事,干嘛就非要执着呢?
“我王家可以轻轻略过此事,但是镇北侯不可能,老镇北侯只有一个女儿,他女儿只有安归这一个儿子,哪怕萧修暂承了侯府的爵位,只要安归找回,爵位和兵权都会悉数交于安归,这是必然。”
事已至此,王仪不得不摊开了说。
“萧修是老镇北侯的义子,且也只有一个独女,所以安归的存在至关重要。”
“阿容,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安归多喜欢草原吗?”
“但他生于侯门世家,一出生就肩负家族兴亡的重任,有时候一个人意志是没办法如愿的,这是他的命。”
阿容神色无波,淡淡反问道:“公子原来信命吗?”
一个被老神棍和老药师都断定活不过及冠的人,居然真的愿意向命运俯首吗?
少女抬头,清亮的琥珀眸子直直探进王仪心底。
如明镜般,映出他心底丑陋的私欲。
他当然不信命,谁会甘心自己早亡,更何况他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才貌与权力。
欲壑难平,帝王尚想长生,何况凡俗。
“高鉴容。”
王仪第一次完完整整叫她名字。
这个名字是记在王家长佣名册上的,只是很少有人这样叫她。
“你果然刁得很。”
滑不溜秋,又心比天高。
鸿鹄之志怎够拦她。
她敢爱敢恨,敢随心所欲,哪怕知道眼前人的谋算,哪怕安归以后于她而言只是路人。
但她还是按照自己意志反抗了。
“我当然不信命,但每个人的命只能自己扛,自己反,自己破,你瞒他一时,瞒不了他一世,到时候他还是会知道真相,还是会纠结,还是会挣扎,陷入泥潭,不得善终。”
“所以阿容,当断则断,你要狠一点。”
一个自己都靠宽厚大度出名的湘州公子王仪,此刻端着一张清冷容颜,居高临下俯瞰着阿容。
皎若云上月,又寒如山间雪。
阿容仰头定定看他许久,最终垂下了目光。
果然,王仪和她是一类人。
只不过他欲望在权力,而阿容的欲望在红尘。
俗称颜狗。
左手按住右手,前送于地,阿容额头紧紧叩在地上。
“公子训诫得是,阿容知错。”
悔过之意有几分,王仪还真看不出来。
但人姑娘已经做了九拜之礼中最隆重的稽首,他也不想跟她计较了。
“你下去吧,安归的身世我会找机会跟他说。”
跟聪明人说话也会累。
如果这个聪明人跟你不对盘的话,话里的机锋能专循着痛处踩。
王仪就不太高兴。
他可以容忍坊间对他的身世肆意打趣,甚至是诋毁,却不愿容忍身边人对自己的质疑。
尤其是阿容这个小女子。
他的确心仪阿容的宿慧,但是又因为她女子身份想当然觉得,她只适合当喂养在笼子里的鸿鹄。
女人可以当谋士,却不能当宰相。
所以阿容的地位天生比一般谋士还要低一等。
这就是父系,这就是封建,这就是大社会,所以阿容永远不会信王仪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