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骨冰凉,他掌心温烫。
傅柔叹气:“你这人,不信则已,既信人,则半点不疑。你这样,日后定会吃亏。我说,你也不笨,为什么有时候就是那么懒得用脑?”
“柴房关着呢。”
俞荀拾步上桥,走过去,道:“公主盛邀,荣幸的是荀才是。”
之于艳丽的傅姝,这般清雅的女子,倒与他也是相配。他这样的人,何愁无红颜作伴。
“放心,她不会将我怎样的。”说着已步入院中。
阻风怔住:“殿下不打算娶她?那您这般是……”
俞荀眸光一敛。
阻风下去依言交代完,回到房间,给俞荀沏了茶。
桑怀音未及收回目光,视线便与同看过来的俞荀对上。
桑怀音说:“他喜不喜欢我,与我何干。”
走进来满身戾气的不是仲清寒是谁。
似感到怀中的人睡去,俞荀稍减了马速,马背的颠簸也缓了些,他低头看她。她长发未束,掩了大半张脸,露出的半张面容较之往常少了几分冰冷与棱角。挺立的小巧鼻尖有一处暗点,是颗小痣,若不是这般近距细看,还真难发现。再往下,是两瓣樱唇,唇上有处深红的斑驳,该是她咬唇出渗出的干涸血迹。
俞荀手一动,竟下意识地要伸手替她抹去,但最终,只是将执缰的五指攒的更紧,同时缠在桑怀音腰间的手臂也加了几分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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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风一惊:“怎么会?”
俞荀一如先前,礼致彬彬,对她点头示意。桑怀音没有回应,径直往楼上走去。
仲清寒已不再理会她,转身就走。
俞荀就这样站着遥遥看着,也不走近。
“靖国风景甚美,当下时节也甚是凉爽,一切都很好,多谢公主关心。”
“今晨收帖时,来人说自己是从哪里的吗?”
却不意,又遇上了俞荀。
“这种事情,可不能这般蛮横……”
于是两人同骑而奔。
桑怀音看着他,神色越发冷淡,说:“你想要的东西不该只有我吧。我脚下这片王城王土,是不是也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那般多,我只是其中附属一件。你对靖国有一点觊觎之心,便将我们置于对敌位置。对我,你是逢场作戏也好,动了心思也罢,都不会影响结局。”
阻风忧道:“殿下,这……”
桑怀音说:“我出去接应吧。想办法将他稳在宫外。”
莲心摆好饭菜后,又拿了个小瓷瓶,放到桑怀音面前,说:“公主,桑小姐,这是从昭茵殿送来的罗芝丹,说是可解化力蒙汗药等的药效,还可提神解乏。”
“仲清寒!”
桑怀音睁开眼,便是傅柔似笑非笑,笑中藏刀,一副坦白从宽,抗拒上刑的模样。
“奇怪的是,后来傅柔也来了。迟到得那么及时。”
“兴许是为了制造太子与九公主的误会,让九公主主动放弃太子。”
桑怀音抚定琴弦,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男子。
俞荀看过去,水阁正中摆着一张小桌,酒菜齐全。他走过去,掀袍落座。
那头女子回以盈盈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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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柔佞笑地指了指她唇边,说:“啧啧,都咬破了,战况这么激烈。怪不得昨日在锁春阁看到六姐和他,你就感觉怪怪的。放你出宫,也是想让你散散心的,没想到……啧啧……”
“仲清寒……”
俞荀随手调了下琴弦,闻言,点头说:“确实。性子野了些。”唇边似有似无挂着一丝笑意。
桑怀音一惊:“你对我下了药!”她暗暗运功,却发现半点提不起气。
怀中一空,俞荀一愣,反应过来抬头,桑怀音已到了几步开外。
“太子这已算是得到了你想要的了吧。那此后,我们两清了。”
非她不愿用脑,而是她对人心算计深恶痛绝,早年离宫之后,便随桑梓隐居,生活环境单纯,倒也无碍。偶尔外出,但她性格孤冷,少与人牵扯,不是熟识之人,自然不会轻易置信,倒也从未出过什么大事。
桑怀音微愣。
是旧时一德高望重的大臣谋士向君王辞去官职,选择隐居深山,同友人的临别曲。
俞荀眉头拧得更深,凝着她:“逢场作戏?”
傅柔狐疑地打量她:“你真的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像呀,你不喜欢他,会允许他几次三番帮你助你?且,昨日他送你回来,并没有明目张胆直接将你送到后宫,而是派人通知我们去接,显然照顾你的名声。看来他对你也是用了些心思的。”
桑怀音到的时候,便是见得这样一个场景,漫天絮,水榭亭台,俊郎抚琴佳人舞。
而他对面娴静煮茶的女子亦是容色不一般。两人偶细聊几句,无夸张表情,却好似心领神会默契十足的模样。
俞荀道:“荣幸之至。”
“是傅姝?”
俞荀笑道:“添阻?任她再聪慧,小小一女子,能掀起什么波澜?且我说过了要娶她吗?”
桑怀音看着她。
“是。我是愚钝,曾经有那么多机会,我却没有争取,如今这般,纯属咎由自取。但便是万死,我也要搅了这场联姻。”
桑怀音眼波动了下,而后淡然回答:“先前所欠,我已还清,至于接下来你想要什么,已与我无关。”
桑怀音冷哼一声,锵一声将剑归于鞘,说:“走吧。”
俞荀浅笑:“我图什么,公主不知?”
桑怀音只对莲心点点头,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有劳公主了,多谢。”
桑怀音未言。
俞荀站起身,皱眉:“两清?”
“难得得机会再见见他,同时试探一下,看他是不是真心喜欢你呀?”
“仲清寒呢?”
一曲三弹,直至日落月升。
桑怀音的车架出了宫城,王宫另一处宫门又有另一座马车也出了去。
“那是……”
“你伤未好,不宜饮酒。”两人距离迫近,他轻言道,吐息携着淡淡的酒酿醇香,于这暮春入夜的明月晖光里晕出几分渺远。桑怀音没有躲,只是那么不冷不热地看着他。
“有趣。”
“但宫门却不是我想入就能入的是吗?阿柔派了多少人来堵我?”
一路上,皆沉默。他没问她为何会晕厥在客栈地上,她亦没问为何会半夜出现在她房中,心照不宣地选择沉默。
俞荀点头:“我不会娶她,也不会任由别人将她讨了去。她若真有过人智谋,一个人的确是掀不起风浪,但去了别的国家,借助别人的势力,那可就不一定了。”
她性子如此,让人着实无奈。
“喂,你这是什么反应?”
“公主?”
桑怀音惊醒,听闻门口一点动静,立即掀被下床,随手拿了件衣服披上。
俞荀手中正摊着那邀贴,说:“今日锁春阁中,不是傅柔,而是傅姝。”
“是。”
傅柔说:“只当你是害羞咯。”不过玩笑之后,顿肃了表情,语气颇沉地说,“不过,阿音,俞荀这个人,你若是真对他没意思,还是远离一些好。你不愿多想,但我得跟你多说几句。你前脚刚出宫,他后脚便跟上了,又能在三更半夜在客栈找到你,他对你行踪了如指掌。他一直将你当做我,如果是真的想要娶我,那么他只要应了父王的一句话就可。但是,据我所知,父王几次明示暗示,说要将我许配给他,他却一直没有正面允否,只是时不时地夸赞一两句,表现得对我……哦不对,是对你,很有兴趣的模样。这个人的心思太过复杂,令人捉摸不透。”
“殿下。”
她走到一旁,微微打开侧窗去观察外头动静。可还未看到什么,耳边砰一声巨响,原是房门已经被人从外头撞开。
“昨日未时,我本以为得公主所邀来此,得见却是六公主。这件事,公主想如何解释呢?”
桑怀音已坐起身,穿着衣服,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好似她说的她毫无在意。
俞荀并未亲自将桑怀音送到傅柔宫中,而是到了宫外,便派人去通知了九公主宫中的人来,让他们接走了人。
她本好看的唇瓣似被凌虐地有些惨了,指腹稍划过,桑怀音眉头便不自觉一拧。
傅姝暗暗咬了咬牙,出声道:“太子?”
她说:“多少年了,近十年了吧,你一直噎声不语,现在倒是嗓门大了。你之前怎么不阻止她?”
傅柔耸肩:“我没想到你会站到他一边,也没想到他会不相信你。”
直至他们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俞荀方才收回目光。
酒过几盏,话题几转,傅姝忽然说道:“此情此景,最适合奏曲作舞。不知姝儿可有福分,能请太子为我抚琴伴奏,助我一舞呢?”
俞荀默了下,而后说:“冒犯了。”蹲下身,将她抱起。
四目交接,万籁俱寂。
此院颇为僻静,植满了各色树,遥遥望过去,如云似锦,煞是好看。而枝掩映的尽头,隐显飞檐朱顶,白纱嫚漫。他沿着小径从叶下穿过,时已春暮,朵饱满,时不时从枝头飘落几瓣,落于他肩上,发上。
俞荀冷笑:“她吗?玲珑心思,但不见得有这份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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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姝给他斟了杯酒,问:“燕靖两国风土气候皆不同,不知太子住得可还习惯。”
“这些都是蜀地特有的菜肴,太子不喜辛辣,已让人减轻了口味,太子尝尝。”
那水阁里,傅姝旋身转袖,仍在继续,却听得琴曲错了调,而后淹没无声。她停下动作看去,却见俞荀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目光深深,凝着外头木横枝掩映处,有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她全身绵软无力,柔顺非常地依在他怀中。她在地上冻了大半宿,寻到热源便有些不自觉地偎得更近些。俞荀低头看了她一眼,将双臂收紧几分。
俞荀要了一张毯子盖在桑怀音身上,马蹄急,夜风寒,她靠在他身上,只觉得暖意融融,渐生睡意昏沉。暗暗咬唇,让自己保持清醒。
夜。
小径尽头与一拱形小石桥对接,石桥那头,便是一座水阁。水阁四周未安窗牖,只悬着纯色布幔,风过幔扬,露出一女子背坐抚琴的曼丽身姿。
胸中霎时似闻“咚”一声,微雨打梧桐,而后归于无声,无限幽寂。
“不多,但是个个皆是高手,生擒你不在话下。”
傅柔瞪眼:“欸?为什么要我去跟他说。”
她出声:“太子几次纠缠,到底要图什么?”
阻风拱手行了礼,说:“太子明鉴。属下确实困惑,殿下此行本不在靖国公主,可为何几次三番出手相帮于她?”
“可……”阻风顿了下,回头看了下门外,去将房门关紧了,才低声说道,“可靖国是必然要取的,娶靖国公主,陛下想必不会同意,且听闻靖国这九公主聪慧过人,将她安在府中,不会给日后添阻吗?”
桑怀音点点头:“如此,那再好不过。”
弹琴的女子似一点未觉察到来人般,凝目于弦,弹奏不断。
桑怀音和仲清寒打了第十个回合时,桑怀音的剑堪堪定在仲清寒胸前。
“公主若觉困顿,可稍闭眼休息,到了宫中,在下会告知公主。”
“听说曾有人千金求我一曲,如今我弹了三次,不知可不可以算是偿还了殿下的几次援助。”
“难道不是?俞荀……”桑怀音继续道,“今日我让你吻了我,此后我便是死,也不会让人再碰我一下。你呢,你做得到吗?”
俞荀眼中露出几分怔愕,目光晦暗,凝视她。
她背风而立,暮春暖风携残纷沓而来,她长发若柳,于风中纠缠,雪白衣袂飘然若白羽,霜色的面容,冻冰般清冷无情,她平静无比地说出这句话,好似这般郑重的诺言,只是她一个人的事,与眼前这人无关。
“你做不到,我亦不会要求你做到。我们,到此为止。”
---题外话---</p>~~补前两天忘了的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