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抹残红褪尽,夜幕降临,寂寞空庭,娇艳繁空付期,院子里几盆秋菊在风里摇曳。
温彩慵懒地躺在小榻上,杜鹃坐在矮杌上吹了一支曲子。
院门外,冷昭带着三分酒意,想到萧彩云满心都是揪痛,视线穿过院门落在东屋窗户上,烛火映照出温彩主仆的身影,丫头会识字做账、丫头会吹曲,她却不会?当他真是傻的么?包括那日,她倒拿着《夫训》也都是她故意伪装自己,她是天底下最虚伪的女子歧。
他当真是看走了眼,挑了这么个女子进门。还以为,给她平妻位分就是抬举,哪曾想到,温彩会是温青的妹妹。
正要进去,郑嬷嬷迎了过来,道:“大爷,大太太让你过去一趟。”
冷昭收回视线,“找我何事?”
“大爷去了就知道。”
虽说夜深了,郑氏还没歇下,正指点着冷晓打理府邸。
对冷晓,整个冷府上下都抱有存望骜。
尤其是老夫人,就指着冷晓成凤成凰。
萧彩云是个下堂妇,怎么能做宗妇?
你挑温顺、柔弱的女子为妻,不就是想拿捏她,想着她不会伤害你的萧彩云。
他猛地转身,没有半分迟疑,大踏步往西屋移去。
这从外头回来,莫名地发了一阵疯又为的确哪般。
服侍婆子道:“新奶奶,正是如此呢。”
婆子乙笑盈盈地问:“杜七婶,来取晨食了?”
李氏则是细细地再度审视着温彩,似要将她看懂。
如今娶了我,你因为另一个女人又来指责我。
佛堂院门外,
郑氏不想因这事与唯一的儿子闹翻,可冷昭说的这事,怎么能成,若是萧彩云没嫁过人,许还好说,可她一个下堂妇,又不能生养,怎配为冷家的媳妇。
“冷端阳,你以为我稀罕嫁给你?我曾几次问你,可会后悔娶我,你说不知道后悔两字怎么写的。既然是这样,我便想着做好。
“奶奶。”杜鹃一脸迷糊,萧彩云应该是温彩的情敌对头,可温彩却要帮她,这也太奇怪了。
郑氏吩咐左右道:“扶大爷坐下,叮嘱厨娘给大爷煮碗解酒汤。”
老夫人听她说这话,很是受用,她生了六七个孩子,顺遂长大成人的就只得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十四岁时就被选入宫,身边就三个儿子,哪个儿媳也没说过这样的话,说要服侍她沐浴。
冷昭抱拳道:“母亲若没旁的事,我先告辞。”
老夫人笑容微微,虚扶一把道:“给新奶奶摆个座,长孙媳妇,来,坐到我身边。”
郑氏昨儿就在审视温彩,怎么看都和初次见时不大一样,难道真是因为初见时彼此不熟,方才有了陌生感,这才觉得温彩配不得冷昭,现下看来倒比初次见时顺眼多了。
从今晚开始,他不会再迈入这个院子。
温彩携了茉莉前往佛堂给老夫人请安。
若不是汪氏,她一个现代的魂灵,很难与这古代融合到一处。
这古代女子没来天癸,不是就是孩子么,除非遇上那种有恋童癖的,正常男子可是很忌讳这点。
两个婆子看忍冬的目光便有了异样,大家都说镇远候给温彩新添的两个陪嫁丫头模样生得好,也有夸杜鹃有本事的,会吹笛,还会写字,这在丫头里可不多见。
冷昭借着几分醉意,脱口而出,“母亲,我要娶彩云过门,你不同意,我便不会碰温氏,大房就等着绝嗣吧。”
她这话一出,直惊得李氏和郑氏面面相窥。
可不就是个小郎中么。
你现在想碰我,只是想让我给你生儿子,如果我在生儿子的时候死了更好,这样你有儿子了,可以把儿子交给萧彩云养……”
到底是她害了他吃了十几年的苦,他不把家族、家人搁在心里也是应当的。
“请他进来。”郑氏指着冷晓手里的账簿,“最近一月京城各家的礼上往来都要记进去,还有我的陪嫁铺子、田庄上的收益是另记的,这得和府里的进入账目分开,将来你出了阁,也得照着我教你的法子记账目。”
温彩听他说话,倒不似新婚夜时醉得厉害,至少现下他口齿清楚。
当他发现她并非软弱时,他不是想应对之策,更是来伤她。
是,是她这个娘欠了他。
冷昭今儿醉了,是说的真心话,还是在发火?
你喝了几杯猴子尿,这会子倒要寻我发泄。冷端阳,当我是你的玩物还是你发泄的工具么?你且来试试看,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和整个冷府都难逃干系。”
她可以放下声名,却不能连累兄嫂。
温彩想问他这话的意思,他却一把将她横抱在怀里,就如同抱起了一个孩子。
老夫人拉着温彩的手,“好孩子,瞧你怪不容易的,七岁就能孝敬祖母、侍疾床前……”许是瞧入了眼,又或是因大家都温彩与老夫人长得像,老夫人越发觉得面前的温彩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是越看越喜欢,甚至这种喜欢是从未有过的,“听说昨晚,端阳喝了酒,闹着搬到书房去了?”
冷昭带着几分醉意,穿过偏厅,正在收拾茶杯的忍冬低呼一声,欠身唤道:“大爷。”
*
“祖母见笑了,我就学了些皮毛,且多是养生、调养的方子,也只能瞧风寒、肠胃不适这些的小病。”
*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说出此等话来。
如果她死了,别说冷昭会有麻烦,就是萧彩云也会没了活路。
杜七婶原就是新奶奶的陪房,又是新奶奶的乳娘,杜七婶倘若知道,新奶奶也就知道了。
懂医术,可不就怔住里面所有的人,连带着李氏都张着嘴,这新娶进门的媳妇到底是怎样的人?她们早前只当是个胆小、懦弱的,可越接触越发现,这丫头总给人一种惊喜。
待她到时,大太太郑氏已经到了。
杜鹃赶着去明月庵办差使,在小厨房里狼吞虎咽地喝了一碗粥就离开了。
想让她替他生儿育女,然后把孩子夺去给萧彩云。
杜鹃应声“是”,换了身干练的衣服出门。
温彩举止得体地提裙下拜:“温彩给祖母请安!给婆母请安!”
冷晓眼皮一跳,
郑氏看着他出了院门,叮嘱郑嬷嬷小心服侍着。
若是温彩真是柔弱的,她不会反抗,只会顺从,那他就可以让她一个接一个的生,然后生出来的孩子都交给萧彩云。
温彩立时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莫不是家里出事了?不对,若是有事,自然是派下人来与她直接禀报。
老夫人对郑氏道:“你得说着端阳,新婚夫妻,哪有分开住的道理。”要是传到温家人耳里,人家把好好的女儿嫁过去,可不受人待见,免不了要说闲话。
温彩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郑氏看温彩的目光也有了异样,还以为是个软弱无主的,七岁就开始帮祖母打理内宅,这怎么说也是个什么都会的,这样就好,她也不会像教冷晓那样手把手地教。
但你记住了,别妄想得到我的感情,更别妄想与我有夫妻之实。
外面,传来了冷三太太董氏婆媳说话的声音。
这一段婚姻,并不是她愿意的。
温彩一阵手舞足蹈的乱挥,可这回和成亲那日不同。那日他醉得厉害,浑身醉得没有半分力气,所以她能打他。今晚他只得三分醉意,借着这酒性可为所欲为,欺负了她,却会被世说成是“***帐暖”。
温彩“倏”的一声,将一根金簪抵在咽喉,“今日在温家,我哥给过你机会,让你把温翠带回冷府,你为什么不答应?你放过我,也是放过你自己,更是成全你与萧彩云?
他当初怎么没想到呢?
温彩道:“你且出去。”
李氏答道:“都聚在一处学着呢。”
没有一个长辈会拒绝一个像温彩这样的祥瑞福女,更重要的是,萧彩云的过去怎堪为冷昭的嫡妻,便是平妻也不能,这可不是要让人瞧笑话的么。
萧彩云一个下堂妇,被娘家弃,被婆家休,就是昔日她的嫁妆,也一并转给了她那嫁入刘府的继妹。她这继妹的肚子倒也争气,一嫁到刘家刚一载就给刘伯彦生了个儿子,这嫡妻之位就算是坐稳。
不多
温彩细细地看着老夫人。
只有会记账,才会更精通账目。
温彩道:“我来。”将手落在老夫人后背,力度适宜地的摩揉,“是这儿吗?”
他今晚想碰她,就是想让她给他生儿子。
最初,他是想寻个柔弱、顺从的女人为平妻,给他生儿育女,却又不耽误他对萧彩云情深一片,因为嫡妻这个位置,是他留给萧彩云的。他的儿子,怎么能是庶出,自然得嫡出,自然得血统高贵,所以他娶平妻,娶一个官家嫡女……
郑嬷嬷应声“是”,中规中矩地进了佛堂的小厅,垂首道:“是镇远候府的婆子来捎的信,镇远候府的候爷、夫人选了个吉日,定在九月初二要过府给新奶奶添嫁妆,镇远候说早前新奶奶出阁,他不在京城,身为兄长定要给新奶奶再添一份,让我们府里准备一下。”
女人生孩子时,哪个不是九死一生,年纪越小,死亡的机率越大。
她不能怨天尤人,她只能坦然面对。
冷晓道:“大哥,萧彩云是被刘家休弃的下堂妇……”
他们却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时日里,温彩什么都清楚了。
一切都源于他看走了眼。
说出口后,温彩才蓦地忆起,面前这个老夫人不是疼她、怜她的汪氏,而是冷家老夫人。
冷晓抬手摇扇着鼻前的气息,皱眉不悦地道:“大哥饮了多少酒,浑身一股子酒味。”
老夫人那日从宫里回来,就特意派了家奴去西山县打听,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就真知道不少东西,因是得力的家奴,使了一些银子,甚至与温家大院里的人打听,才打听到一些外人不晓的消息。
冷昭越想越气,被冷风一吹,醉意似更重了,浑身沉重得如大山压顶,艰难地进了追云轩,已听不到笛声。
温彩死死地握住金簪,他到底是什么逻辑,一面深爱着萧彩云,一面又说要与别的女人生孩子。
杜鹃一阵心惊:不会拿温彩出气吧?
温彩走近桌案,倒了盏茶水给他,“大爷,喝杯水。”
明月庵收留了不少被豪门大户所弃的女子,多是家里人托为照看,刚去的时候,因得了家里人给的银钱,倒还能善待对方,时间一长,就拿她们当粗使下人一样使唤:抄写佛经、打扫庭院、浆洗尼姑袍……林林总总都有。
顿时气得双颊通红,砰的一声丢下手中的帐簿,厉声道:“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是要胁娘么?你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冷家的嫡长孙,怎么能娶一个下堂妇?别说祖母不应、叔父们不应,便是整个冷家族人也不会应。”
这么快就要温氏为嫡妻,即便他一早有自己完美的计划,在现实面前却成了美梦一场,梦永远是精彩的,而现实却最为残酷。
温彩当真虚伪,早前装得软弱可欺,现下却步步紧逼,仗着温青这个兄长,居然逼萧彩云削发为尼。
“你那么想要孩子,你就算没有兄弟不是还有堂兄弟,大不了抱养他们的孩子就好。冷昭,我瞧不起你!你不仅对冷家不负责任,对自己不负责任,更是对萧彩云不负责任……”
次日一早,几乎整个冷府都知道昨晚冷昭搬离追云轩的事,更知道冷昭与新奶奶温彩发生口角的事。
不仅得会看,还得会看出其间的端倪,分辩其间的真伪来。
“听说昨晚新奶奶和大爷拌嘴了。”
他不会就这么算了!
杜七婶没再追问,只作不知,可心里满满都是对未来的担忧,是她对不住大太太杜氏,对不住老夫人的叮嘱,早知会如此麻烦,温彩昔日还真不如听了杜鹃的——逃婚出走。
那时候,她只想着幸许温青能尽快赶回来阻止。
冷昭重重地扑了下来,落了个空,他抬头看着一边坐起的温彩,眸子里掠过几分懊恼。“温彩,你若听我的,我还能疼惜你两分,可你竟与我为敌,这便是你自找的,堂堂大将军还摆不平你这个小丫头。”
会儿,温彩就听到冷昭那奇大的嗓门:“奶娘、奶娘,着人收拾一下,从今晚开始我睡书房。”
一切都晚了,后悔也没用。
温彩勾唇笑了一下,“祖母许是近来上火了,得改用莲芯和金银泡水喝。”
温青疼她,爱妹如命,到时候温青那火爆脾气一犯,就会提着剑冲到冷府来。
冷昭扯着嗓子,脖上筋络露出,“还不快滚!”恶狠狠地盯着杜鹃。
没想,却晚了一天。
这个恼人的古代,她要考虑和忌讳的东西着实太多了。
既然你心有所属,你为什么来娶我?
郑氏哑然,蓄满惊色。
这是冷府,是他的家。
他不是这样冲动的人,他压根就没瞧上温翠,可他心里的人是萧彩云,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还是因为不想听温玉堂摆布……
郑氏问:“进来说话。”
冷昭又忆起今儿萧彩云依在他怀里哭啼时的模样,那样的柔软无助,那样的让他揪心,他许诺过萧彩云,要把嫡妻之位留给她的,可现在温彩一进门,一切都变了模样。
二太太李氏携着冷昕妻袁氏到了,二人给老夫人见了礼,便在一边贵妃椅上坐下。
她既然不给面子,他也不必再与她纠缠,以他的身分想要多少女人都可以,不就是生孩子的女人,在这府里只要他有心,一会儿就能寻出一大群来。
老夫人笑道:“镇远候府要添嫁妆?温家还真是客气,长孙媳妇都过门了,还添什么嫁妆呀?”心里却有道不出的欢喜。
冷昭问:“是不是今儿她在佛堂与老夫人说了什么?”
对于庵里有些身份的师太、老尼来说,过上半载如没人认领,便是庵里的人,打也好,罚也罢,她们都可以处置的。
他顿时有些不明白自己想法,竟觉得他自己变得陌生起来。
传来郑嬷嬷的声音:“禀大太太,镇远候府托人捎口信来了。”
杜七婶故作不解地问:“大爷想娶的是什么人?”
郑氏笑道:“听你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小郎中呢。”
温彩笑着应了,没有半分抗拒,反而很欢喜。
他不喜欢她,却又打了要与他做夫妻的念头。
她该怎么办?
婆子乙忙忙附和道:“你一定是听差了,我们正说儿女们的事呢。”扭头对婆子甲道,“上回,你说要替我儿子保媒说个好丫头,你可别忘了,我还等着呢。”
温彩,他在心里喊着,很想大声地说:就算我碰通房丫头、抬侍妾姨娘,都不会要你!别以为你是温青的妹妹就可以为所欲为,你给了她多少痛,我便给你多少苦。
温彩想说拒绝的话,可郑嬷嬷来就是来传话的。
嫡妻、平妻又如何?你心里的人一直是她,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坚持到底,强势到底,偏来招惹我做什么?
老夫人又扭了一下,郑氏正要开口,却见温彩已起身走到老夫人身边,暖声道:“祖母哪里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