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荞实现了这份承诺。◎
林广民在一片混乱中被推到媳妇和母亲跟前。
瞿若云实在是太委屈了, 车轱辘话来回说,跺着脚,急得脸蛋通红。俞翠曼的脸色也憋得铁青, 本来想着息事宁人先把儿媳妇拽回家里去, 可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死拽都拽不动。
俞翠曼的老脸都丢干净了,再顾不得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一股脑吐起苦水。
闺女出嫁后心思就飘走了, 明明婆家也不是什么穷抠搜的家庭,可她一门心思往那儿贴, 两手空空地回娘家, 走的时候兜里还揣着从她爸那里讨来的布票粮票,使劲打秋风。
俞翠曼提到这个, 众人就有话说了,只不过是压低了嗓子小声说。
“闺女一心为婆家,还不是因为过去被娘家伤透了心吗?”
“以前林厂长家闺女还没出嫁的时候,家里大部分的事都是她做的,小小年纪要做一家的饭,大过年的,她和她弟倒是都有新衣服穿, 只不过她穿着新衣服忙活一整天,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新衣裳看起来都脏兮兮的。”
“在娘家心寒, 当然得为自己打算了。好歹娘家有钱, 不要白不要?”
“父母重男轻女, 弟弟又是个不成器的, 她也很难啊……”
“翠蔓真是几十年都没变过, 年轻的时候疼儿子不疼闺女,现在娶了儿媳妇,又天天催着人家生个小胖小子。”
俞翠曼话匣子一开,都要开始心疼自己了。
儿子本来是全家的希望,好不容易进了国营饭店学厨,多体面。可没想到,他太糊涂了,有一回,他实在想请假,可单位里不同意,便想出个馊主意,到医院装病打证明。就是那一次,他在医院碰见瞿若云,她就是个食堂打饭的而已,还是个临时工!
俞翠曼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林广民被瞿若云勾搭得昏了头,非要娶她。可瞿家是什么条件?一家子都在大队下地赚工分,一块玉米馒头得分成两半吃。瞿若云也就是长得漂亮一点,但又不是美成天仙了,高攀冶金厂的厂长家,她好意思吗?
当时她丢不起这个脸,又拗不过儿子,只好说了谎话。给瞿若云改了个听起来有文化的名字,结婚时要求瞿家一家人都必须穿新衣裳,打扮得体,能少说话就少说话,别暴露乡音。至于结婚之后,两家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否则就不必来往了。
俞翠曼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希望一些同为母亲的职工和职工家属们能理解体会自己的良苦用心。
然而没想到,她话一说完,大家的眉头都拧起来了,摇摇头,一脸的不赞同。
林广民被夹在她们之间。
他不知道是谁把自己推出来的,刚才抬眼望向人群时,一下子就看见宁荞。
宁荞实在是太打眼了,乍一眼望去,她明显就和其他人不一样。现在,她漂亮的眉微微蹙着,很嫌弃地看着他家人吵架,林广民难堪不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可现在再想躲,又没地方可躲了。
大院里的婶子们都说,他是个男人,哪能眼瞅着媳妇和母亲吵成这样,得说句公道话。
林广民不知道该怎么说公道话。
平日里这样的情况不是没发生过,虽瞿若云从不会和俞翠曼吵得这么厉害,可婆媳之间拌拌嘴,再正常不过了。
大多数时候,瞿若云会自己消化,而俞翠曼也会自己战斗,她们不会将林广民拖入战局。
因此他也习惯任由她们胡闹个够,反正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但这一次,情况不太对。
看好戏的人,纷纷将矛头指向他。
大院里的职工和职工家属们,不好意思当面对厂长夫人说些难听的话。
可论年纪,大家都是长辈了,数落林广民几句倒没什么问题。
“广民,你是个男人,应该学会调和媳妇和你妈之间的矛盾。”
“你要是听婶子的,就让婶子来说句公道话。你媳妇还没怀上,被说成是不会下蛋的鸡,小姑娘脸皮薄,心里过不去。你妈想抱孙子,说的话重一些,也能理解。这问题还是出在你身上,你两边哄一哄,这事不就过去了?”
“当男人的,得有担当,听你妈的话和疼媳妇是不冲突的,你说是不是?”
林广民的嘴巴动一动,话还没说出口,又再次被打断。
大家愈发起劲,跟教儿子似的教他。
俞翠曼脸色难看,可好歹大家伙儿是在为自己说话,她也不好发脾气。
林广民的头埋得越来越低,只盼着宁荞别看着这一幕。
宁荞倒是没看林广民。
她的注意力,落在瞿若云身上。
瞿若云的眼泪一个劲地掉。
过了好久,用手背抹去。
-
当天晚上,常芳泽和宁致平都有些失落。
原本家里还热热闹闹的,吃饭时大家还有说有笑,可饭后,送走儿子和儿媳,再收拾好厨房之后,就已经八点多了。
离休息的点儿越来越近,一会儿合上眼睛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就得送闺女和女婿去火车站。
“妈和爸有空的时候可以来岛上看我。”宁荞软声道,“岛上风景好,海边特别漂亮,等你们来了,咱们一起去海滩踩沙子。”
常芳泽勾了勾闺女小巧的鼻尖:“妈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踩沙子呢。”
相聚虽短暂,可全家人都倍加珍惜。
这一趟的离别,与上回不一样,常芳泽真正和女婿相处过之后,更加信得过他,看得出来,他会好好疼爱照顾宁荞。
但在婚姻中,疼爱与照顾并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常芳泽习惯操心,温声提醒闺女。
“我对他也很好。”宁荞在妈妈跟前撒娇,说道,“不信你自己问他!”
常芳泽还能问什么。
光看女婿唇角温和的笑意,就知道他会怎么回答了。
宁荞还不舍得睡,坐在床头光着脚丫来回晃,看着爸爸妈妈忙碌的身影。
屋子里,常芳泽将刚给闺女做的裙子拿出来,原本上面的扣子不牢固,她重新缝一下,加几针,能到时候宁荞穿上,扣子就不会掉了。
宁致平满屋子找好吃的,时不时找到一个饼干之类的小零食,又往闺女行李箱里塞。
“到时候路上吃。”宁致平说。
常芳泽拍开他的手,重新打开箱子:“你得放她包里,放行李箱里多麻烦,到时候他们俩口子在火车上很难找的。”
箱子一打开,常芳泽又无奈地摇摇头:“都没收拾好,我重新理一下。”
“没事,妈。”江珩说,“您别忙了。”
“我给你们放好一点,到时候回去收拾起来也方便。”常芳泽说着,将行李箱里的衣服都搬出来,冲着闺女女婿摆摆手,“很快的,你们自己出去逛逛。”
“就是,你们别在这里坐着了,太闷。”宁致平笑道。
小俩口被老俩口赶到大院散步。
安城已经够热的了,等回到海岛,估计更闷热。江珩和宁荞一圈一圈绕着大院逛,说起等到回海岛,可以买一台电风扇。
“电风扇很贵的。”宁荞说,“用扇子就好了!”
“扇扇子手多酸。”江珩低笑,“买一台吧。”
宁荞犹豫着:“可是——”
“买吧。”
听着江营长和她打商量的语气,宁荞说:“你愿意买就买呀,不用问我。”
“存折在媳妇那儿。”江珩很无辜,“想买什么要跟媳妇打报告。”
宁荞眼底笑意更深:“那你打一份详细报告,到时候我来审批。”
“保证完成任务。”江珩正色。
微风阵阵拂过,吹起宁荞额边的发丝,她仰着脸,笑眼弯弯。
不光是她父母这一回送走她的心境不一样,就连她自己,也早就已经适应。
虽然不舍得离开安城,可想到去海岛,宁荞并不为难。家里的三个大孩子,估计每天都在念叨着他们,托儿班里的小孩子,也很想念宁老师呢。
大院里人不多,格外安静。
最安静时,隐隐传来的啜泣声就变得明显。
“是有人在哭吗?”宁荞小声问。
江珩望着一个方向:“在那边。”
角落里,有人坐在石阶上,双臂抱着腿,缩成小小一团。
她哭泣的声音很轻,肩膀不住地颤抖,等哭得累了,下巴轻轻抵在膝盖上,神色黯然。
瞿若云小时候过的是苦日子。但因为性子单纯,又很懒散,从小到大没什么志气,得过且过的,每天心情可好了。
和厂长的儿子结婚,这消息刚传出来时,全村人都不信,等到确定真有其事,大家的嘴巴张得快能塞下一个鸡蛋,说天上砸馅饼,砸中她了。
瞿若云也以为天上掉馅饼,美滋滋地嫁了。
结婚后,她也没想多,该吃吃,该花花,可现在回过神,怎么觉得有点寄人篱下?
原来结婚一点都不好。
瞿若云哭得一抽一抽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脚步声,她还以为是林广民出来哄她了。
可抬起头,站在她面前的是宁荞。
月光下的宁荞,皮肤雪白透亮,一双眸子清澈莹润,真的很美。
瞿若云已经知道当初才不是人家对自己男人死缠烂打,实际上,是林广民被拒绝之后恼羞成怒,才编出谎话。
他就和他妈妈一样,满嘴谎言。
瞿若云有些懊恼,起身想走。
可忽然之间,轻柔的声音响起。
“桂花。”
瞿若云来到职工大院这么久,还从没有人这么亲切地喊过她的名字,其实,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一时之间,她鼻子发酸,哭得更加厉害。
这一晚,瞿若云重新变成瞿桂花。
她有太多的话想说,而宁荞成了她唯一的听众。
瞿若云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却不知道怎么解决。
要说离婚,自然是不可能的,从小到大父母、周遭的环境,从未给她灌输过这样的观念。更何况,他们也确实还没到这份儿上。
“是不是我生一个娃娃就好了?”瞿若云问,“他们家喜欢男娃娃,生个儿子,就没人为难我了。”
“如果不是儿子,就一直继续生下去吗?”宁荞轻声反问。
瞿若云咬了咬唇。
“搬出去住呢?”宁荞说。
“不可能。”瞿若云说,“就算广民同意,我婆婆也不会同意的。”
这就是一个死结,至少对瞿若云来说,她从没有碰到过这么大的难题。
她能察觉到,往后的日子会愈发难过,可又能怎么样呢?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瞿若云小声道,其实也不是在问宁荞,而是在问自己。
“没有这么糟,你还有工作呢。”宁荞笑着说。
瞿若云心底好受了些:“也对呀,我有工作,虽然不是什么营养护士,可在食堂打饭比下地挣工分要强多了!”
她的心情变得愉悦,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开始上扬,眉飞色舞的。
似乎是一见如故,瞿若云能理解自家男人为什么喜欢宁荞,毕竟,她也喜欢。
她们聊了好久。瞿若云交到城里的第一个朋友,听说宁荞有高中文凭,更是惊得眼睛都睁圆了。是不是得有文化,才能说出这么多好听漂亮的话呢?
“我只念过初中,但没读完。”瞿若云难为情地说,“脑子笨。”
其实瞿若云和苏青时的经历很像。
但成长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
宁荞自己也没什么人生阅历,可脑海中隐约有关于原剧情的记忆,在敲打着她。
她突然知道应该怎样帮助瞿若云。
“想要变得有文化还不容易吗?从现在开始学习,也不晚。”宁荞笑着说。
瞿若云眨了眨眼。
她有些崇拜这个偶然相识的朋友,将新朋友说的话,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
她也不知道在二十岁的年纪,再重新拿起课本,能有什么用处。
可学进脑海中的知识,都是自己的。
也许等到她变成有文化的人,现在面临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不远处的榕树下,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宁荞。
江珩很有耐心,他看她轻声细语地对瞿若云说了好多话,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像是受益匪浅。
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
“你要走了吗?”瞿若云的眸光黯了一下。
可她刚说完,面前宁荞伸出白皙柔嫩的手。
“我家有好多初中和高中的教材,可以借给你看。”
瞿若云微怔,随即也伸出手。
宁找出自己过去的课本。
课本堆得高高的,但也不重,可江珩不让媳妇抬,接了过来。
瞿若云回家时,怀里抱着一堆书,时不时回头看她。
宁荞摆摆手:“要认真看哦。”
瞿若云用力地点点头:“好。”
刚才,坐在石阶上的她,是被宁荞给拉起来的。
她当时恍惚了一下。
瞿若云很难描述,只能神神叨叨地想着——
那一刻,就像是冥冥之中,一只手将她拉出泥沼。
力气不大,却很坚定。
-
明早就要启程,这一夜,宁荞还是依依不舍地当着“小孩”,靠在妈妈身旁。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吵醒的。
那会儿,有人特别使劲地敲门。
而后,传来江珩和宁致平与宁阳的对话声。
迷迷糊糊时,宁荞一下子坐起来。
“要生了!你嫂子要生了!”常芳泽激动道。
凌晨两点,一家人匆匆赶到医院。
嫂子的娘家人已经到了,在产房外焦急等待。
常芳泽也急,一边搭着亲家母的肩膀让她放宽心,一边自己的心里头像是打鼓一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护士时常出来,出来时总摇摇头。
产妇开指慢,虽并不危险,但疼得满身汗,哭得都没了力气。听说有的产妇生产不顺利,疼个一天一夜都是常有的事。
等到天刚蒙蒙亮时,仍没有传来好消息。
江珩去国营饭店买了早饭,给大家送过来。
但谁都没有心情吃。
这一刻,所有人都只盼着,焦春雨能平安。
宁阳坐着不安稳,站着也不安稳,像无头苍蝇一般在产房外的走廊转悠。
好几次护士出来,他都想往里挤。
护士严肃道:“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也希望你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
“又还没生,为什么不能让我进去陪着我媳妇?”宁阳也沉下脸,语气焦躁。
焦母只能过来将宁阳拽到一边去。
江珩和宁荞原本是打算在早上十点钟赶往火车站。
现在这情况,宁荞放心不下,让他先回去。
托儿所那边比较容易请假,可江珩回的是部队,确实不能拖延。
常芳泽和宁致平让他放宽心,到时候会将宁荞送到火车站。
“你一个人可以吗?”江珩问。
“没问题。”宁荞说。
部队领导给的探亲假就只有十一天。
作为军人,江珩不能没个交代就肆意推迟归队时间。
他只能同意宁荞说的,又叮嘱道:“回来之前先往部队打电话,我到西城火车站接你,陪你转船。”
宁荞答应下来,她担心着嫂子,一时没想太多。
但江珩帮她考虑好一切。
那天宁荞答应唐清锦,回海岛时和她结伴走。虽医生说唐清锦恢复得不错,目前的身体状况能承受路途的颠簸,可她毕竟还坐着轮椅。
宁荞哪里抬得动轮椅?
现在是早上六点,江珩去了一趟唐清锦的病房。
唐鸿锦正在病房陪着姐姐。
原本他并不打算在踏上西城这片伤心地,但江珩的话,让他不得不承担起责任。
“我也去一趟,到时候我送她们到西城火车站,再回来。”唐鸿锦说。
处理好这一切之后,江珩回去和爱人道别。
他不能再耽搁,临走时握着宁荞的手:“别担心,会顺利的。”
宁荞的家人,如今也是江珩的家人,他同样关切。
好在出出入入的护士都说产程虽长,但并不危险,大家便让他安心离开。
行李很重,得由江珩一并带走,宁致平陪他回家一趟取行李。
等到宁致平独自回来时,产房的门恰好开了。
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所有人围上前去。
“我媳妇怎么样?”宁阳焦急地问。
“母子平安。”
“是个七斤二两的大胖小子。”
所有人的心头大石终于放下。
常芳泽和焦母喜极而泣。
宁荞依偎着江珩,眼圈微红:“我当姑姑了!”
本来还神情凝重的一家子人,终于露出喜气洋洋的笑脸。
宁荞留在病房,陪伴着嫂子。
“嫂子,我们家娃娃的眼睛真漂亮,像你。”
“皮肤也白白的,像你!”
“耳垂也好大,我刚才听妈妈和阿姨悄悄说,耳垂大的孩子有福气!”
“医生说他在你肚子里吃得太好了,比一般婴儿要大,所以才让你受了这么多罪。”
“嫂子,生孩子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特别疼?”
宁荞的声音绵绵软软的,时不时在焦春雨的耳畔响起。
可她刚要回答,宁荞又立马摆摆手:“嫂子,你还是别说话了,护士说会伤元气的。”
焦春雨虚弱地靠着,听着小姑子温暖的关切,双眸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