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行吗?”◎
董晶梅多年前当村干部时是大家长一般的人物, 不管村里出了什么大事小事,只要村民们自己解决不了,都要上办公室请她出马。时间长了, 她习惯将一切包揽上身, 几个月前江珩的弟弟妹妹们刚到海岛,她差点就要帮忙给他养孩子了。然而她爱人程旅长硬是拦着,说小江同志不爱麻烦人,最终才只能作罢。
在她看来, 完成几乎不可能的任务才有成就感,如果给她一个机会, 她还真想搭把手, 把这三个小孩培养成三个高中生。
后来,董晶梅就想, 养孩子不成,给小江介绍个对象总没问题。可这小子,简直是油盐不进,不管她怎么说,他就只有冷冰冰的回应——不要。
现在好了,油盐不进的江营长落到她手上。
董晶梅都没急着表明自己的想法,一个劲逗着小江同志玩儿, 时隔多年,好不容易才发现他也有这样的一面,就是光带着大院里其他军人和家属看热闹, 都有劲。
董晶梅跟前, 宁荞微微垂着眼, 尽量让自己眼底的笑意不明显一些。
江珩发现了, 睨她一眼。
宁荞立马收敛, 憋笑憋得更辛苦了。
大院里的人和董晶梅一样,都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
新婚小夫妻暗戳戳的互动,实在是太腻歪了。
大家小声嘀咕着小俩口腻歪,说得宁荞又有点不好意思。
江果果凑近了一看,大院的叔叔婶婶们真是没见过世面。
上辈子,大哥和小嫂子的眼神才叫腻歪,有时候她和二哥三哥都快要看不下去,一遍遍深切地意识到,赶走小嫂子是真不可能。
“那些小伙子们,都是一表人才,英俊的嘞。”董晶梅等了半晌,又重复一遍。
江果果大声道:“我大哥才英俊呢!”
江珩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妹妹救自己出火坑。
他望向江果果,当大哥的,这回眼神是出奇的温和。
詹霞飞见状,也忍不住说出真心话:“我妈说了,咱们整个清安军区就没有比江果果大哥更英俊的男同志了!”
詹霞飞的母亲恰好出来喊闺女回家睡觉,一时之间,整个人都石化了。
她一个已婚同志,在私底下议论军区哪个男人更英俊,闺女居然还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说给全大院听,真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趁着没人注意,转身悄悄回家,不催回家了,爱睡不睡!
“江果果大哥比我爸还英俊!”
“比我舅还英俊!”
“比贺叔叔还英俊!”
孩子们七嘴八舌,加入对话中。
大院里笑声响亮,带着善意。
江珩:……
场面又逐渐离谱起来。
董晶梅也发出爽朗的笑声:“行行行,不逗你们小俩口了。前些天江营长打结婚报告的时候,我就听说他要娶媳妇,没想到这么快。现在看见你们俩这么好,肯定是打心眼里高兴的。时候不早了,大家该干啥干啥去,都散了吧。”
等到人群慢慢散去,董晶梅走到宁荞身边。
“你叫宁荞对吧?”董晶梅说,“这两天我一路都在赶车赶船,白天刚从公交车下来,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得亏碰见你,帮我这么一个大忙,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不用谢。”宁荞嘴角上翘,温声道。
“要的。”董晶梅说,“那会儿你自己还有事,都不愿意推托,这恩情我记着呢。”
宁荞刚才听耳边的议论声,已经知道董晶梅是程旅长的爱人。
她笑道:“晶梅姐,您和程旅长愿意把自行车让给我,我才要谢你呢。自行车不好买,你们等了这么久,我也特别不好意思。”
“扯平啦。”江果果在边上搭话。
董晶梅乐出声,察觉到不远处刘丽薇的眼神,说道:“不好买,又不是买不到了,早晚的事情而已。为这么点小事,犯不着不好意思,我没这么小心眼。”
钱副团长的眉心夹得死死的,瞪了媳妇一眼。
刘丽薇神色讷讷。
自己怎么成小心眼的了?
董晶梅和宁荞聊得热络,一路拉着她的手,将她送回家。
媳妇刚出门时,被妹妹牵着,现在要回家,又被董主任牵着,江珩只能远远跟着。
落在后边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的柔软和冰凉,仿佛还未消散。
江源和江奇玩到最后一秒,准备趁着大哥回来之前爬窗回屋。
兄弟俩小声说着话。
“幸好没抢我们小嫂子,我刚才还想呢,抢走大哥是可以的,抢走小嫂子,我要去拼命!”
“就是,要大哥就直接拿走吧,不用提前跟我们说,我们都同意!”
自己两个弟弟的声音,化成灰都认得。
江珩寻找声音的来源,看见他俩已经悄悄溜到自家屋子的后院,翻窗回去。
江营长:……
直接拿走大哥?
弟弟们果然不如妹妹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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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这个点了,即便宁荞邀请,董晶梅也没进屋做客,只说下次。
她在门口和江家人打了声招呼,离开的时候还心情愉悦,大老远看见刘丽薇,又在心底骂了一声晦气。
现在再回过神,她就想明白了,敢情刘丽薇是一直在挑拨离间呢。
“晶梅姐!”刘丽薇迎上来,想着得找补一下,“你没不乐意就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生新媳妇的气。”
“挑事呢你?”董晶梅斜她一眼,“一辆自行车而已,我们老程给就给了,又不是没把钱拿回来,我还能咋地?”
“是是是。”刘丽薇赔笑脸,“我想岔了。”
“用你们文化人的话说,这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董晶梅慢悠悠道。
刘丽薇的嘴角又僵了一下。
“这事就算过去了。”董晶梅心平气和地说,“但我这个老大姐,还是得提醒你一句。新媳妇来咱们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表面上再镇定,心里头肯定是无助的。人家小姑娘嘴巴甜,喊咱们一声姐,但以咱的岁数,都能把人家生下来了。小姑娘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我们多担待、多提醒,要是没什么做得不好的,就别刻意为难。听见了没有?”
刘丽薇大半辈子都在教训人,现在倒反过来被一个没文化的给教训了。
她想解释自己不是刻意针对宁荞,可董晶梅打了个哈欠。
“回去歇着了。”
刘丽薇心里憋着火,不愿回家,就在大院里瞎溜达。
等到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看见刚才打哈欠的董晶梅,居然正站在白主任家门口,和她谈笑风生。
刘丽薇气得要命,不是说回去歇着吗?
一个农村文盲,倒在她跟前摆起谱了!
“你说宁荞下午去抬水泥了?”董晶梅诧异道。
“去是去了,就是一场误会而已,她的身子骨吃不消,没干活就回来了。”白主任笑道,“她倒是健谈,去转了一圈,回来和不少大院里急着找工作的同志打成一片,聊了一路。”
“扛水泥是误会,但想找工作总不是误会吧?”董晶梅问。
白主任没听明白:“啊?”
“这丫头想找工作。”董晶梅豪爽地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了。”
-
晚上临睡前,江果果格外兴奋。
平时小丫头睡觉就不老实,得折腾好一会儿,今天更甚,拉着宁荞念叨好久。
“詹霞飞说,她家里有一个瓷娃娃,是她爸爸妈妈去供销社给她买的!”
“瓷娃娃有眼睛,有嘴巴,还有鼻子,像真的一样。”
“明天我要去她家,和她玩。”
宁荞听了好久,终于知道,小女孩兴奋,是因为交到朋友。
“你喜欢和詹霞飞玩吗?”
“应该是喜欢的吧。”
“那你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宁荞笑着说。
江果果愣了一下。
她记忆中,上辈子自己好像也和詹霞飞短暂地做过朋友。
两个小女孩的友情来得快,可去得也快,有一回她去詹霞飞家里做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詹霞飞的妈妈就不让她们一起玩了。
没过多久,詹妈妈又来了学校一趟,请老师给她们调换位置。
再之后,詹霞飞就没在江果果的记忆中出现过。
“可能很快就不是朋友了。”江果果严肃道。
“为什么呀?”
“可能我打她了?可能我骂她了?”江果果认真回想,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每次都是这样。”
她的生命中出现过很多身影,可慢慢地,这些身影最终都会消失不见。
每次都一样。
“那你为什么要打她、骂她呢?”宁荞反问。
这个问题把江果果难倒了。
她犹豫半晌,又摇摇头。
月光洒进屋子里,落在小女孩的脸蛋上。
一双眸子格外漂亮,闪着明亮、俏皮的光。
“好不容易才交到朋友,为什么要赶走她?”宁荞好奇地问。
江果果思索着:“就算我不赶她,她也会走的。”
她低下头。
两只小手捏住被角,又松开。
“该走的就会走,像我妈。”
“可也有好多人没走。”宁荞轻声道,“你爷爷、你三个哥哥。”
江果果笑了:“对,还有小嫂子呀!”
宁荞轻笑。
小女孩摸索着长大,亮出一身的刺,是为了保护自己。可这些尖锐的刺,虽能抵御攻击,却也有一定的几率,伤害到真正想留在她身边的人。
江果果听小嫂子对自己说,人和人的相处是相互的,很多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得用她的脑袋瓜子好好判断。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屋子里静悄悄的。
门外传来敲门声,不轻不重,带着规律。
宁荞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喊江果果去开门。
小女孩赤着脚,打开门,仰起头:“大哥!”
她大哥怎么来了?
宁荞钻进被窝里,脑海中还回荡刚才手腕被握紧的一幕,闭上眼睛装睡。
“睡了吗?”
“睡了。”宁荞的声音闷闷的。
“睡了怎么还会说话?”江果果一本正经,“大哥,小嫂子跟你开玩笑呢!”
“能进来吗?”
“当然可以啦!”江果果拉着她大哥往屋里走。
江珩:……
感谢果果。
宁荞只好从被窝里出来。
她发丝柔顺,垂落在肩膀上,用手轻轻捋到耳后,露出雪白小脸。
“听白主任说,你问别人哪里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江珩温声道。
宁荞点点头。
大院里果然没有秘密,她几个小时之前刚说,几个小时之后,就传到江营长的耳中。
“你是缺钱吗?”江珩又问。
江珩和军区大院里其他家属少有交集,但在部队里听其他战友提起,他们的媳妇总是想着找份工作补贴家用。
江老爷子给的彩礼,父母给的嫁妆,都在宁荞手上。
她想都没想就摆摆手:“不缺。”
可话音落下,她的手中,多了一张存折。
宁荞怔愣。
“这是家里的存折。”
“每个月的津贴和补助,我已经存进去了。”
“等到下个月再发,直接交给你。”
“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们家里的钱还够用。”
宁荞低头看着存折。
江珩怕她不好意思翻开,便伸手帮忙。
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宁荞抿了抿唇。
说家里的钱还够用,江营长是谦虚了,这不是还够用,是很够。
“你自己拿回去。”宁荞嘟囔。
“你收着。”江珩低声道,“本来就是要给你的,只是这两天忙忘了。”
结婚没几天,其实宁荞和江珩一点都不熟。
存折很轻,可这么多的钱,却沉甸甸的,像是整个家的重担都落在她手上。
宁荞还回去,江珩又推回来,就像这存折烫手似的。
江果果完全不知道大哥和小嫂子在忙什么。
她还急着和小嫂子继续聊天,聊好朋友的话题呢。
上辈子,存折也是由小嫂子保管的,江果果见怪不怪。
她将存折抽走,放到小嫂子的枕头底下,干脆道:“收下了,大哥出去吧!”
江果果动作敏捷地下床,推着她大哥往外。
江珩失笑。
等到推走大哥,江果果回头蹦到床上。
她搓搓小手,要开宰了!
“小嫂子,你现在是不是有很多很多钱?”
“挺多的……”
“可以给我也买一个瓷娃娃吗?”
“问你大哥。”
“小嫂子,大哥说钱方面的事情,不用问他,你说了算!”
宁荞疑惑:“什么时候说的?”
江果果笑眯眯。
上辈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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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里大部分没有工作的家属,闲暇时候能做的就只有三件事,洗衣、做饭以及在院子里闲聊。
生活很枯燥。
宁荞的生活比她们更枯燥。
她不会做饭,洗衣服也被家里三兄弟包揽过去,至于在院子里闲聊——
很多比她年纪大的婶子们聊的话题,她插不上嘴,人家把她当成小姑娘,最多问她睡好了没有、中午吃了什么等等。而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媳妇,院里并不多,除了和她压根合不来的原女主,就只有每天一早就要去银行上班的储蓄代办员沈玉雪。
时间长了,宁荞也闷得慌。
她学着其他家属,拿着大盆子,坐在小院里洗自己的衣服。
宁荞抹上肥皂,在搓衣板上搓搓衣服,她平时就是个讲究人,就连衣角和领口都找不到污渍,百无聊赖地搓着,快要打瞌睡。
秀兰姐笑着喊:“小宁同志,衣服又不脏,别放这么多肥皂,多浪费啊!”
听见有新鲜事,其他婶子们也围过来看。
宁荞满手的肥皂泡泡,听她们说着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实在是怪难为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