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喧闹不止的大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中。
无数道视线,落在了温月声,甚至是萧缙的身上。
按照往常的习惯,萧缙身侧坐着的都是温玉若,今日也不例外。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越发显得这一幕荒诞非常。
昊周太子当着萧缙的面,求娶了温月声,而萧缙身侧,坐着的却是温月声的妹妹。
因为这件事情带来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有人甚至好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萧缙身侧的宫人,更是屏气凝神,连喘气都不敢了。
温玉若亦是愣住,她忍不住抬眸,看向了场中那位姿容出众,又气势卓越的昊周太子。
却听得旁边一声脆响。
“咔嚓!”温玉若忙抬眼,竟见得萧缙将手中的酒盏生生捏碎。
白玉酒盏在他的手中炸裂开来,碎片将他的手扎破,瞬间变得鲜血淋漓。
可萧缙就好似没有任何感觉一般,只那双幽沉似海般的眸,紧盯着郁舜。
片刻后,他沉声道:“思宁郡主是本王的未婚妻。”
“太子是不是认错人了?”
伴随着萧缙这一句话,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了起来。
郁舜回身,与他对上了视线。
他那双浅淡看着没有太多情绪的眼眸,自萧缙身侧的温玉若身上划过。
郁舜复又转过头,看了温月声一眼。
他忽而道:“孤来大徽的时日虽不久,却也还未到认错人的地步。”
这话一出,直接让殿内的气氛僵硬了下来。
郁舜的意思再直白不过,他所求娶的是思宁郡主,而萧缙身边坐着的那位,很明显不是温月声。
萧缙却要说,温月声是他的未婚妻?
这位昊周太子虽然没有直白地表达些什么,但在场之人也都不是傻子,均是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意。
萧缙神色几乎绷不住。
若非牵涉到了两国之间的问题,只怕他此刻已经毫不犹豫地拔剑了。
他的表现,也叫许多人没有想到。
“这可真是稀罕了。”渭阳王彻底来了精神。
他目光不断在几人之间回旋,似笑非笑地道:“本王还以为,四弟是真的完全不在乎思宁呢。”
“怎么如今这般上火?”
他这话说出了很多人心中的疑问,只是底下的官员不比渭阳王,轻易不会将心理话说出口。
“不论如何,老四跟思宁郡主的婚约也是明面上的事情,被人这么当着面,无所顾忌的求娶自己的未婚妻,只怕是个男人都忍受不了吧。”
渭阳王身侧坐着的,是皇帝的第二子景康王。
景康王身体不好,平常很少出席各大场合,只今日非比寻常,他到底是来了。
只是有趣的是,他都来了,他那位最受父皇器重的大哥恒广王,却是完全不见踪影。
甚至不只是今日,据说从第一日国宴之后,恒广王便称病在家,算起来,已有数日了。
几位王爷在一旁低语,而殿上的皇帝,神色也并不好看。
原本定好的和亲事项,昊周突然变卦,要的还是思宁……
思宁本身与萧缙有婚约,无论他们对待这份婚约是个什么样的态度,昊周太子这公然求娶,便是将皇家的脸面踩在了地上。
他若不知道还好,但他分明是清楚的。
两国交锋中,这种事情本身也是极度危险的信号。
按理来说,即便是真的喜欢思宁,他也不该做出此举来才是。
尤其,这里还是大徽的地盘。
在京郊几十里之外,还有几万将士驻扎着。
他便不怕大徽撕毁盟约,让他这个前途无量的昊周太子,再也走不出大徽?
这边的人,皆各怀心思。
连带着郁舜身后的那些武将,也都绷得很紧。
这般氛围之下,唯独一人尚且还坐得住。
那便是温月声。
她就好像是个局外人一般,甚至还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郁舜看着,唇边的笑意越发大了。
他不再看萧缙,反而是转向了温月声,轻声道:“郡主的意思呢?”
温月声托着下巴看着他。
她实在生了一副好容貌,光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能让在场的人清楚明白,郁舜在这么多人之中挑中了她,并不是全无道理的。
只是她神色看起来太过平淡了。
从她的面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的高兴或者是苦恼来。
就连声音也都是淡淡的:“太子想娶的人是我,还是章玉麟?”
忠勇侯正在喝茶呢,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了那边,所以这昊周太子是看上他家儿子了?
哦,是他家儿子的实力。
郁舜闻言,眼中笑意更甚。
她比他所想的还要聪慧。
那她也应该知晓,他所给的,不只是一个太子妃之位,更是未来昊周的后位。
昊周建朝多年以来,从未出现过外族人成为皇后的事。
就连这次若按照之前商议的内容,与大徽和亲,那么这位被皇帝捧在了手心里的福瑞公主,到了昊周之后,也不过只是个寻常的后妃。
而这个以后会陪伴他登上顶峰的位置,他只给了她。
“砰!”萧缙骤然起身。
他面沉如水,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回想这些时日以来,她从未用过这般态度跟他说话,哪怕是昨日他找上了门去,她也恍若未觉一般。
此前他只觉得她是又在发作那些个小脾气,而到了今日,他才真正感受得到。
她对他,如今是直接了当的忽视。
时日过得太久了,她似乎全然忘记了,他们才是名正言顺有着婚约的人。
萧缙正欲上前,却听身侧的温玉若小声地道:“王爷……”
她小脸苍白,那双澄澈动人的眸微微瑟缩,眼底的慌乱和害怕,叫萧缙的动作顿了一瞬。
就这一瞬,外边的宫人忽而大声地道:“晏大人到——”
晏陵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身浅淡的青色衣袍,方一进入殿中,就好似给这原本压抑沉寂的殿内,平添了一抹亮色。
只他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殿内气氛如此古怪,他却好似全然没有受到影响一般,缓步进了殿内,至皇帝跟前,与高泉低语了几句。
高泉神色微变,匆忙回了殿上,将晏陵所带来的消息告知了皇帝。
皇帝神色难辨,只冷声道:“和亲之事,容后再议。来人,启程回宫!”
武斗得胜,原本怎么也该庆祝一番。
如今突然要走,倒也是让许多人始料未及。
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轻易质疑皇帝的决策。
皇帝的銮驾很快离开了这边,郁舜那边似是也收到了什么消息,他面色微沉了下,轻颔首,回身想同温月声说些什么,却发现她已然起身离开。
郁舜微顿,领着昊周众将士离开。
这原本还热热闹闹的高台,顷刻间少了大半人。
涤竹快步走到了晏陵身侧,他抬眼看了下晏陵的表情,发觉他神色如常。
只淡声道:“差人将消息传出去。”
涤竹低头应是。
这消息一出,皇帝回宫之后,必定要召集所有的大臣商议。
晏陵自然也在其中。
涤竹跟在了他的身后,心中却忍不住犯了嘀咕。
能让皇帝骤然离席的事,必然是大事。
而如今比和亲更重要的事,自然也跟昊周有关。
此番昊周使臣过来,大徽这边做足了准备,几十里开外就有军队驻扎。
当然了,如非必要的话,是不会动用军队的。
召集过来的军队也不会擅自离开军营,所为的,也不过是防范于未然罢了。
只这样的准备,大徽有,昊周自然也有。
方才晏陵告知高泉的,就是边疆传来消息,昊周大军整装齐发,近二十万军队,已抵达边境。
这边和亲未定,那边便大军压境。
拿不准昊周是个什么意思,皇帝自然会叫停和亲事项。
只是……
叫涤竹好奇的,都不是这些事。
而是这个消息,晏陵早在昨日就已经收到了。
但他并未第一时间禀报,反而是在方才昊周太子求娶思宁郡主后,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将消息禀报给了圣上。
倒不是说时机不对,如今昊周太子还在大徽,无论昊周有什么想法,也是不敢轻易妄动的。
就是这个时机……
涤竹小心翼翼地扫了眼自家主子的背影,晏陵素来都是这般模样,唯有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能隐隐看出些不同来。
他总觉得晏陵神态较往常更冷一些。
涤竹低下头去,不敢再妄自揣测了。
晏陵到太和殿时,殿内正好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他站在殿门外,脚步微顿。
“……无论如何,思宁郡主都不能作为和亲公主嫁到昊周!若此番当真应了,那将皇上及永安王的颜面置于何处?”
“可昊周太子许下的,是太子妃之位。皇上,据臣所知,昊周多年以来的太子妃亦或者是皇后,皆没有外族之人,昊周太子许出未来的后位,必然是极为看重这一门亲事。”
“再者……臣以为,此番变动可行。”说话的大臣隐去的内容,在场之人皆一清二楚,他所想说的,不就是永安王跟思宁郡主婚约多年都没成。
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永安王心思不在思宁郡主身上,那这般情况下,解除了婚约,永安王可以迎娶温玉若,思宁郡主也可以嫁到昊周,岂不是两全其美?
然皇帝还是没有回答。
“皇上,晏大人到了。”
“传。”
晏陵被宫人领了进来,方一入殿,皇帝便将两份折子递给了他。
“这是昊周太子所呈的折子,另有陆定远的奏折。”皇帝淡声道:“陆定远说,已经同昊周交涉过了,对方暂时没有越境之意,而昊周太子则是提议尽快落定和亲事项,也好让昊周子民安心。”
“晏卿,依你所见,昊周此番突然整兵压境,是因担忧太子的安全,还是有其他目的?”
晏陵淡声道:“昊周绝大部分主将如今都在大徽,军中无将领,贸然行军,只会折损昊周将领士气。”
皇帝闻言,不由得微眯了眯眼。
那他都知道这些,却在方才的高台上,当着昊周使臣和所有官员的面,说昊周大军来犯?
皇帝不由得打量了他几眼,忽而道:“昊周太子想娶思宁,此事你怎么看?”
“臣方才打断议事,便为此事。”晏陵神色坦荡,并无半点心虚之意:“此事不可。”
殿内一静。
自开始议事后,就伫立在了一旁,面色发沉的萧缙,抬眸看向了他。
晏陵面上看不出情绪,他只道:“如今章世子是郡主的护卫,若郡主出嫁,章世子是跟还是不跟?”
忠勇侯:……
这怎么还有他的事?
但这话他也不好回答,说跟吧,那等于白给昊周送一名猛将,说不跟吧,章玉麟的情况在场之人皆清楚,离开温月声,他还能不能上战场都是个问题。
“未吞并周边几个小国前,昊周是一蛮夷之地,体格似章世子般的人,不多,却也并非没有。”
晏陵神色淡淡,说话时也几乎没什么情绪,只道:“郡主若为昊周皇后,有这般人才,是提点,还是不提?”
满殿沉默。
唯有萧缙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提及今日求娶的事,满场之人在乎的,都是他跟温月声的婚事。
只有晏陵,他眼中似乎就没有这门婚事。
“皇上,晏大人所言有理,即便不是如此,还有王爷跟郡主的婚约,骤然答应下来,于大徽的颜面有损。”
皇帝沉吟片刻,并未开口。
“父皇。”萧缙却在此时开了口:“思宁是儿臣的未婚妻,昊周太子此举,是夺儿臣之妻,请恕儿臣不能同意。”
满殿安静。
莫说皇帝,就连周围这些个大臣俱是面面相觑,一时摸不清萧缙的意思。
当今皇帝几个儿子中,唯有萧缙最是深藏不露,喜怒难辨。
他是中宫之子,是唯一的嫡出,虽未明说,但许多人都已经将他当成是储君的有力候选人之一。
他也极少会在圣上面前表露什么情绪,这还是第一次,哪怕隔了这么久,他依然难掩怒色。
可是……
他自来心悦的,不都是温家二小姐吗?
这话一出,倒是叫许多人都摸不清他的想法了。
皇帝亦是眼眸深沉地看了他一眼。
然至议事结束,皇帝都未开口直言,是让福瑞公主去和亲,还是改成思宁。
走出宫殿后。
几位大臣在前,依旧在讨论着今日武斗之事。
萧缙落后半步,正好同晏陵同行。
他沉声道:“今日之事,多谢晏大人。”
复又道:“待改日我与思宁郡主成亲之时,必邀晏大人过府喝杯喜酒。”
他此前从未在人前提及过跟温月声成亲的事。
如今这话说得是莫名其妙,连他身后的长随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唯有晏陵神色不变,声音冷淡地道:“婚宴之上,也会请温二小姐?”
萧缙的脸色瞬间变得格外难看。
晏陵已经抬步离开。
涤竹跟在晏陵身后,一路出了皇宫,都没听见晏陵开口。
他也未多言,只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等晏陵入内。
却见晏陵行至门口,微顿了片刻。
他声音里带着些凉,冷声道:“找个宫人,将方才萧缙的话,传给温夫人。”
这种从未听过的吩咐,叫涤竹愣了半天。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应了声是。
待晏陵上了马车后,涤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永安王这亲,怕是结不成了吧?
且自各皇子成年之后,他家主子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从未表露过对任何皇子的好恶。
此番,他竟是直呼了永安王的名字?
涤竹人还在这里晕乎乎的呢,抬眼就见晏陵身边另一个长随匆匆赶来。
“主子,国寺出事了。”
那边,章玉麟在武斗上受了伤。
伤在膝盖,行动困难。
皇帝派了两个御医给他治伤,他便暂时留在了猎场行宫内。
温月声则是打算回国寺之中。
然马车行到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温月声抬眸,谷雨便支开了马车车窗。
天边还亮着,夕阳余晖落在了马车之上。
拦住马车的,是个眼生的男子。
对方穿着普通,见车窗打开后,微顿了下,方才上前道:“小的见过郡主。”
不等车内的人发问,他便直接道:“小的是孙府下人。”
“我家夫人让小的给郡主带话,说是周家小姐有危险,还请郡主速归。”
这话一出,谷雨神色巨变,忙不迭看向了温月声。
温月声放下了手中的书,神色冷冽。
原本缓慢行走在了路上的马车,一路疾驰。
皇家国寺的位置,较京城的一般寺庙都要远一些,这边更靠近皇家陵墓,从国寺到陵墓,都有重兵把守。
非特定人员,轻易是不得靠近国寺及陵墓的。
然只要离了国寺,便不再是驻守将士的管辖范围。
去往国寺的路上,有好几条岔路,指向不同的位置。
其中有一条,通往的是一个早些年就已经废弃掉了的寨子。
这边人烟稀少,历经多年,寨子已经破败不堪。
因着当初寨子被废弃的时候,发生过许多不好的事情,所以住在附近的百姓都道是这边闹鬼,寻常便算是白日里,也不愿意往这边来。
导致通往寨子的路,被许多杂草覆盖,马车一路行来都格外的艰难。
在马车又一次停下来后,温月声直接下了马车。
“郡主。”四下荒无人烟,只有远远地能看见那个破落的寨子。
谷雨心下不安,想要跟温月声一并过去。
却见温月声握住了手中的佛珠,冷声道:“你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