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乡的福源市起了火,所幸扑救及时,目前只余零星火光。
最近的疾医所前坪站着五六名县卒,十多名身着黑甲的士卒,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烧焦的味。
为首的黑甲卫的满脸络腮胡,头戴长冠,身披藤甲。
他看向身侧的青年,开口道:“这次喊我是为了救火?”
“百将,救火是赶巧。”
那青年连连摆手,“我们可不敢在集市里纵火,这可是轻则做城旦,隶臣,重则被斩首的罪。”
络腮胡喝了一口茶汤,看向青年:“那让我来做甚?李廷尉与我说,他只是看在同乡份上照拂一二,与你们并无关系。”
“不敢不敢!”
青年听到李廷尉几个字时,瞬间想起那位神色严酷下令鞭挞的老者,脸上露出惧怕的神色,“只是,只是恳请百将过来撑一撑门面。这事我们也占理。”
之后,他将来龙去脉详细与络腮胡说了一遍。
自从豆饼爆火咸阳开始,尤其红薯横空出世,小福星小财神的名号炸响,福源市简直成为附近黔首、商户们朝拜的圣地。
前往长安乡福源市的人气越火,这也让长安乡原本的官市生意渐渐落寞。
他们也不是傻子,咸阳那么多大商户与这一边做冠名合作,这里肯定有背景。
所以他们在发现福源市许多开设商铺的人都没有入商户籍时,第一反应不是去报官,而是来合作。
络腮胡嗤笑一声,轻蔑道:“谁会想入贱籍。”
他也明白青年是想搞什么套路,鸠占鹊巢。
秦律规定,各司其职,重农轻商。想要做农户还是做买卖,没有人拦着,但是一旦入了商户贱籍再想改回平民就比较困难。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如此严苛的秦律下,黔首们依旧会动用些小心思。
要么,是不在意籍贯的家中妇人出来做小买卖,即便被官吏抽查,也不会影响男丁。
还有一种是与其他商户,就是将自家生意交给正儿八经的商籍来经营,最后双方分成。
但后一种嘛,在络腮胡看来其实是大商户巧取豪夺、鸠占鹊巢的诡计。
他们通常用这种借口骗取黔首的信任,让黔首将商铺和秘方交给他们经营,等大商户彻底弄清楚这里面赚钱的奥秘后,就会一脚将黔首踹开,自己重新开业挣钱。
青年看到络腮胡鄙视的目光也不在意。
做商户处处低人一等,脸皮不厚,心不黑,压根做不大。
他正准备继续说,不远处数马奔腾的声音响起,县卒们和黑甲卫第一时间站起,握紧佩剑,警惕地看着远处扬起的尘土。
当来者靠近,众人见他们绫罗绸缎,又有黑甲护卫,松了口气,知晓不会是落草为寇的盗匪。
络腮胡却越看越心惊,这贵人是何等牌面的人物,随从居然是最精锐的那一批黑甲卫。
见他们径直过来,络腮胡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是踢到铁板了?
但很快他又暗自庆幸。
好在当初接到李廷尉的命令时,他提前找同僚问过一些福源市的情况,知道了些福源市的特殊,所以多留了一个心眼,在骑马过来之后没有急着按青年的要求做任何威逼利诱的事。
要不然麻烦大了。
络腮胡恭敬拱手道:“不知郎君来找何人,有何吩咐?”
公子寒冷冷地看着络腮胡,他压根不想搭理,但想起酒肆中父皇面无表情的脸,以及扶苏笑盈盈的面容。
他下巴一抬,指向被章邯抱着骑马的张婴方向。
“问他。”
络腮胡诧异扭头,便见一半大小子抱着一稚子
骑马赶上。
章邯抱着张婴翻身下马。
张婴没看其他人,直接走向疾医所,问道:“可有人员伤亡?”
“小福星!”
疾医所的人看到张婴,仿佛有了主心骨一样,眼泪落下来。
张婴心里一突:“别哭!到底什么情况,难道死人啦?”
“没,没有伤亡。”
疾医擦了把眼泪,弄成了个花猫脸,才哭戚戚地说,“河神保佑,商铺没有烧完,但还是毁了很多,银钱,收成全都……”
“没事没事。”
张婴听到全员安然无恙,顿时松了口气,伸出小手手拍了拍疾医,奶声奶气地说,“人没事就是天大的福气,千金散尽还复来嘛,没关系。”
疾医一愣,不光是他,其他面带愧色的残废军卒们也都是一愣。
半晌,他们眼眶红了,铁塔硬汉也落了几滴猫泪。
公子寒端坐在马车上,冷眼看着张婴手忙脚乱的一会儿拍拍这个的肩膀,一会摸摸那个的脸颊,那些人也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他心里哼一声,对一些贱民张口都能说出笼络人心的话,怪不得能问出“父皇与扶苏掉入水中救谁”这种刁钻问题,小小年纪,心眼也太多了些。
公子寒有些不耐烦的说:“婴郎君。先把这里破事处理完,都抓走?”
络腮胡和青年心头一惊,好强势的话。
青年细细观察了一下,率先上前一步微笑拱手道:“这位郎君,我们是从陇西那边过来,赵氏嫡系分支之一,我们……”
“赵氏分支?”
青年摆家谱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五官艳丽的男子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一介商贾,也敢四处称呼自己是赵氏嫡系子弟?这个送去咸阳狱好生调查,看是冒充了哪一房贵族。”
“唯!”
跟随公子寒而来的黑甲卫们齐齐翻身下马。
青年人都吓傻了,他狗仗人势那么多次,从来没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做派,不应该先互相通报一下对方家族背景以免误伤吗?
主要是,他的身份还真经不起推敲调查。
“郎君饶命,郎君饶命!这,我们是良民,我没有犯罪……”
青年在被捆住时,整个人都慌了。
当看到奶团子的张婴走近时,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青年疯狂扭头喊着:“婴小郎君,婴小郎君!我叔父叔母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我们勉强也可以算是故交,我们对你真的没有恶意!”
说到这里,他便把自己的行为美化成,看到福源市有籍贯方面不妥的操作,他很担忧小福星,所以特意带人过来提醒一句,抱着的是和气生财的想法。
张婴嘴角一抽,来到秦朝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脸皮这么厚、巧言令色的人。
“哎。等等……”
公子寒听到稚气的嗓音,无趣地瞟了一眼,看向张婴道:“你小子要作甚?”
“要他!”
公子寒一愣,艳丽的五官露出嘲讽的笑容:“要他?你小子信了?哈……你知不知道……”还没说完,他眼珠子一转,扬起讽刺的笑容,“行呐,你小子要保他也可以,但……”
“寒公子你等等!”
张婴甜甜地看向公子寒,凑过去故作亲昵的扯了扯公子寒的裤腿。
公子寒看着对方甜甜的笑容,浑身一僵,幼时的惨痛回忆瞬间开始攻击到他,公子寒下意识后退半步。
张婴完全没注意公子寒警惕的表情。
他一手扯着公子寒的裤腿,一边看着青年道:“你很狡诈……啊不对,是聪明,要不要加入我们?”
青年一愣,腆着脸道:“小福星与我真是英雄所见略
同。”
“不同不同!”
张婴非常干脆地摆手,直白地看着对方,“我只是要你加入福源市,替军卒们担责哦。”
其实早在福源市开启的时候,扶苏就与他谈论过残疾军士的户籍问题,让他们放弃军爵当商籍很划不来,但不可能一直以军籍身份当商户。
之后,张婴与扶苏提过一个折中方法,找明面的商籍代言人,只挂名,实际收益依旧全归做事的残障军卒拥有。
扶苏同意了,但也强调只有残疾军卒能享受这种待遇,正常军卒、农户不可用以挂靠商籍的方式规避律法。
再之后,张婴一直没找到合心意的商籍代言人。
扶苏倒是推荐过几个,但都是秦国顶级大商户的子弟。张婴不想与这些老狐狸扯上关系,担心被他们找出律法漏洞。
现在白送来一个有把柄又机灵的,张婴想试试。
青年听张婴简单描述了下,欲哭无泪。
若是答应了,这未来妥妥的冤大头。
但若是不答应……
他看看笑眯眯地张婴,又扭头观察与张婴贴得很近的公子寒。这有大佬罩着的,他得罪不起!还不得去咸阳狱当倒霉蛋。
公子寒见状了然。
他翻身下马,单手拢着张婴似笑非笑,呢喃道:“狗仗人势?还借我的势?”
张婴一点都没生气,小手手伸给公子寒,轻声说:“寒公子,你也想知道落水怎么救人的答案吧。”
公子寒脸上得意的笑容一扫而空,这臭小子还好意思提之前坑他的问题!
罢了,反正都被父皇他们赶到这里来为张婴出头,也不介意再多一次。
想归想,公子寒还是咬牙,道:“最后一次。”
张婴嘿嘿一笑,向不远处的章邯招了招手,与对方咬了一会耳朵,然后就拍拍公子寒的衣袖:“走吧。”
公子寒见张婴大迈步向着马车走去,嗤笑一声,果然是稚子心性,虽然学会了狐假虎威,但却不知礼贤下士的道理。
他正想着,就听见身后忽然传来青年震惊的声音:“什么!你,你这给我的条件也太苛刻了,我们赵氏好歹也是名门之后……”
“条件放这,要么同意,要么去咸阳狱。自己选吧。”
“不能再谈谈吧?”
……
公子寒一脸果然如此地摇了摇头。
他上前两步,将正在攀爬马蹬的张婴顺手拎上去,道:“小子,那边多半成不了。你若多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教你如何收服这个门客。”
张婴一愣,瞅着公子寒:“谢谢寒公子,但大可不必。”
他只是一时兴起招揽,也将条件摆明,那青年若这都看不清形势,招揽失败也挺好。
公子寒笑容一僵:“喂,小子可别逞能。”
“我没逞能。他没有你重要,根本不值得一个条件。”
公子寒一愣,正准备嘲讽出声,却见张婴万分真挚地看向他,仿佛在说“自信点,你就是这么重要!”……
公子寒缓缓移开视线,冷声道:“我可不是大兄,听你说几句好话,就帮你。”
“嗯嗯。”
“……但若下次招揽门客,也学学儒家那套礼贤下士。”
“……嗯。”
公子寒见张婴只点头,没有动静,青筋一蹦,道:“敷衍我?”
张婴愕然地看着公子寒炸毛,果然是条黑曼巴,完全弄不清在想些什么。
“没啦,但什么都亲自做很累哎,章邯也能做得很好,况且……”
他本想继续说,礼贤下士是没错,但王对王将对将,这位还不值得花费这么多心思。
但张婴见公
子寒艳丽的五官越来越黑,凤眼再次眯起来,嘴角一抽,“不过寒公子既然开了口,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