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向着不远处一辆带顶棚的木软轿跑去。
……
马车上,张婴正在拍身上的一些水珠。
“阿婴,今日没去学室,不如来学点新的语句!也可以给父皇展示展示!来,我教你念!”
公子高忽然很和蔼地凑过来,“良药苦口而利于病;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1”“以导之才;何能无失!以功补过;要之将来。2”
张婴:“……”
这都学的什么。
又是忠言逆耳,又是将功补过。
这公子高是想诱拐他去给人求情不成?
张婴余光瞥了一眼老神入定的公子寒。
如果只有公子高,看在同窗的情谊上倒也不是不能学。
说真的,来秦朝这么久。
也就公子高这一位长着一副知识分子的脸,实际上憨憨的,整日追求风花雪月,热爱偷懒躺平,没什么坏心思的朴素人。
要不是年龄差距有些大,指不定能处成铁杆基友。
但现在有黑曼巴中途插一手。
张婴在心底默默给公子高说了声抱歉。
他故意眨巴着懵懂的视线,学得磨磨唧唧,颠三倒四。
张婴的心思,公子高不知道。
眼见目的地近在咫尺。
张婴还睁着一双圆碌碌的大眼睛,傻乎乎地瞅着他。
公子高只想扶额,然后想抓住张婴的肩膀死命摇一摇。
是早膳没吃饱吗?
怎么连区区五个句子都能背得颠三倒四?
甚至能背出反效果。
诸如“忠言不逆耳”“过失怎可弥补”……
公子高眼前发黑。
之前三弟告诉他,父皇正因为遭儒家、墨家子弟聚众闹事,逼宫的态度而愤怒,所以将胆敢上街怂恿黔首的那一批弟子全部关入咸阳狱。
父皇铁血的手段很快引起朝中博士、墨家人的不满。
已经有三位儒家、墨家的代表人物入宫求见,如今却被弄得惨兮兮。
这其中便有他最为重视的夏夫子。
听到有夏夫子的时候,公子高是懵逼的。
自家与世无争,只喜欢折腾墨家器械的夏夫子,居然有一天胆敢做出冲撞陛下,甚至以死相逼的举动。
他更慌的是,他很清楚,应该说所有人都很清楚……
陛下,从不接受任何胁迫。
你想死谏,那就去死……
思及此,公子高又一次看向懵
懂的张婴。
虽然三弟建议得对。
父皇看中扶苏,爱重阿婴,若是有他愿意从中调解,解救夏夫子的可行性会高很多。
但是……
此时,软轿停下。
公子高沉默地抱起张婴往下走。
公子寒看着公子高露在外面攥紧的拳头,眼底闪过一抹亮光。
张婴则四下打量进入的宫殿。
咸阳宫的宫殿风格真的好多呀。
这一座宫殿虽然也是以黑色调为主,但屋内整体要亮堂大气许多,挂在四周的玄色帷幕在摆动时甚至隐隐透着点亮光,仿佛被特意打灯了一样。
不,等等……
张婴忍不住上前两步,伸手轻轻搓了下帷幕,瞳孔地震。
这么奢华的吗?
连屋内普通的帷幕里都绣着金丝增色?
……
这时,里面忽然爆发出激烈的甚至是悲愤的哀鸣声。
“陛下。儒家子,墨家子,何曾有过私心!您为何不能睁眼看看天下黎民的诉求。”
“陛下!您岂可与民争利啊!六国初定,朝堂不稳,正是需要安抚民心的时刻。然而您却不分缘由,强行对天下百姓征收兵器。
那些都是百姓们一点点积攒下来的!陛下您富拥四海,为何还要掠夺百姓的那一点贫瘠的资产。您,您这比商纣又好到……?!”
“大胆!”“岂可说胡话!”“简直荒唐!”……
最后一句几乎啼血而出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里面接二连三的喝斥声给阻止。
啼血那声张婴没听出来是谁。
但里面音量最大的两声劝解,他倒是听出来了。
一个是扶苏,另外一个多半是他的便宜爹蒙毅。
没想到他们两都在里面。
张婴目光一转,忽然看见浑身轻轻颤抖的公子高。
他脸色煞白,手指有些发颤,甚至还后退了半步。
公子寒上前了一步,轻轻拍拍公子高的肩膀,道:“二兄。”
“唔,我,我……”
公子高明显是被里面激烈的争吵吓到,张了张嘴,竟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扶苏,扶苏阿兄也在。”
“二兄不要怕,大兄定然是有办法。”
公子寒眸光闪过一抹精光。
公子高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连连点头,在外面焦虑地等着。
然而听了好一会,他也没听见扶苏有为夏夫子发声,不,扶苏甚至压根没开口说话。
公子高忍不住开始啃手指,难过道:“扶苏阿兄,好似也没得法子。”
“所以只能靠我们自己。”
“什么!”
公子寒看着公子高惶恐的双眸,一字一字地慢慢道:“正如我之前与你说的,若你不希望夏夫子死亡,得我们自己去。”
说罢,他还看了张婴一眼,又指了指自己,“二兄,阿弟暂且为你打个头阵。”
“什么!不可!”
公子高闻言震惊。
他连忙伸手去抓公子寒,然后根本没扯紧。
公子寒身体一扭,衣袖轻轻一翻转就摆脱了公子高的手指,然后向着里面冲过去。
公子寒忽然露出一副为兄出头大义凛然的模样,连张婴都吓了一跳。
这还是那条野心勃勃的黑曼巴?
张婴默默地上前了两步,正好能将宫殿内的场景一览无余。
里屋拢共十来个人,场面乱中有序。
嬴政面无表情地处于后方,最中央的地方。
他身后站着一位样貌很斯文的中年男子。
不知为何,看到这人张婴居然
会联想起21世纪的某些野心勃勃的精英男。
就是那种社会阶层发生巨大跨越,特别在乎身份地位和外人看法,格外注意礼仪外表,比如衣服连一点褶子都不能有之类,将自己包装得像高端奢品。
张婴看了两眼,便无趣地挪开视线。
在这两人的的斜前方地板上,跪坐着两个身穿朝服,官帽不在,狼狈得不行的男子。
张婴仔细瞅了瞅。
这两人身前铺着一面红绸,上面摆着许多长柄铜器。
仔细看看,某些长得像大号钱币,某些长得想v字型。
居然是秦朝的农具。
蒙毅站在一位左侧男子斜前方,似乎在小声劝说什么。
扶苏则站在另外一位人士身前,表情担忧。
此刻,刚刚冲进去公子寒跪在地上,慷慨激昂说道:“天下兵器当然该收缴,胆敢阻拦父皇的人,都如螳臂当车,终究会是父皇赢得胜利。
但儿认为,天下兵器不知凡几,全部收缴回咸阳再处理,反倒不美。
何不以郡县为区分,将兵器收缴,即刻炼制开炉铸造。
最后48座铜人,镇守每一处郡县,永镇大秦。”
四周一片寂静。
站在嬴政身后的李斯饶有兴趣地看向公子寒。
还以为三公子会因为天下兵器的烂摊子彻底倒霉,没想到有这种急智。
陛下压根不是某些人在咸阳王城的闹事愤怒。
因为这些人对皇权造成不了威胁。
陛下是从这些煽动看出,某些胆大包天的六国余孽,竟然盯上慢慢汇聚来咸阳的兵器,想从中作梗,顺便笑纳这些武器。
陛下想尽快处置这些兵器,直接融成废物都行。
然而官吏们却左一句可惜,右一句道理,百般阻拦阻碍,这才是陛下越发生气的原因。
公子寒提议就地处置。
等于是将决策、处置权分摊下去,起码那些碍于面子、名声,不想背锅的三公九卿能闭嘴。
不高明,但也有些急用。
不过……
李斯可惜地看向公子寒。
一点点急智,就想挽救回在陛下那里的印象,是不够的。
除非有足够有力量的人,帮你把黑锅给扛起来。
思及此,李斯的目光落在一脸淡定的扶苏身上。
片刻,匍匐在地的人士忽然呕出一口血,颤颤巍巍地指着公子寒:“竖子!我不同意!”一脸孤傲不屑。
躲在门帘后,一脸感动的公子高几乎是跳起来,想冲进捂住夏夫子的嘴。
“阿婴!”
公子高忽然看向张婴,表情非常的郑重。
张婴一愣。
就在他以为对方会诚恳地拜托自己,甚至威逼利诱时,张婴却看见公子高深吸一口气,将外袍、皮袄子、发髻都脱掉,披头散发一副风流做派的模样。
“忘了我之前教你的。”
公子高拍拍张婴的小脑袋,微微一笑,然后掀开了门帘而入。
然后便见公子高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匍匐道:“夫子定是被人蒙蔽,才会一时疏忽,对父皇口不择言。某愿代师赎罪。”
张婴目瞪口呆。
我去!
真没想到平日里打扮吊儿郎当、只想吃喝玩乐的公子高能有这样的觉悟。
张婴忍不住扒着门帘,往里面瞅。
嬴政的脸色很黑,皱起眉,仿佛随时有可能爆发。
之前一直垂手旁观的公子扶苏身体一顿,他抬头。
张婴敏锐地察觉到扶苏先向他这瞟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公子高,最后目光锐利地与公子寒碰了一下,
再收回了视线。
没多久,扶苏跨了一步走出来。
他的表情沉稳,向着嬴政拱手道:“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嬴政眯起了眼。
等嬴政生硬地回了一个字,“说。”
扶苏先点出,咸阳哪些六国贵族与这件事有牵扯,墨家和儒家都是被利用的等。
之后指出平定七国之后,民不聊生,哪些郡县贫穷,哪些黔首将武器充当农具用……精准道个的数据,更加令人叹服。
最后,他建议不能直接收缴兵器,应当支付粟米、布匹或银钱作为替换。
这建议听着挺合理,但议事宫殿里却鸦雀无声,连之前鼓足勇气的公子高都不敢抬头。
张婴无奈扶额。
苏阿兄呐!
你让我抄鬼谷子的书卷,强调谁都喜欢听好的话。为何你与仲父提建议就这么生硬啊!
脾气脾气再好的爹,听儿子在外人面前各种明里暗里指责“强抢东西不给钱”都会不爽。
更何况是这一位已经站在顶端,脾气用独断专行去形容都算温和的嬴政。
“说完了?”
嬴政等扶苏说完,然后看向众人,语气透着一股子轻蔑,“还有何人同意他所言?”
众人一片寂静。
张婴正在吃瓜,忽而,他感受到后腰和后腿同时遭到一点刺激和推力。
“呀!”
身体下意识扑了出去,他右手微微伸出,仿佛在举手。
是哪个混蛋阴他!
见众人都在看他。
张婴眼珠子一转,非但没瑟缩,小手反而举得更高,“同意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