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族敢于侵蚀皇权, 实在是叶碎金给了他们一个错误的信号。
枢密院的建立,把军权尽数收在了皇帝的手中。军将们在不执兵符的时候,是没有军权的。
大魏几百年都未曾对军权控制得如此严密过。显然叶碎金是吸取了魏朝的教训。
文臣武将, 一个皇帝既对武将约束得如此之严, 那自然是要倚靠文臣来治国了。
旧族扎根于官僚系统中, 过高地估量了自己,觉得在朝堂之上,他们的力量足以和皇帝来博弈一番。
当然前提是, 这个皇帝得是一个遵守规则的皇帝。
赵景文就是一个遵守规则的皇帝。
他马上打天下,下马坐天下,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然而旧族倒霉就倒霉在, 叶碎金不是一个遵守规则的皇帝。
前世,她便被种种规则框住,一直框到死。
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没有在一登基就把这些规则在旧族面前践踏粉碎, 已经是理智占了上风的极大妥协了。
要知道,旧族里, 多少熟面孔!
这些人实不该,在今生再去踩她的底线。
叶碎金的确严格地约束了武将, 但她针对的并非武将本身,而是一切会危及皇权,危及她叶碎金的可能。
她约束的, 是旁人侵夺她权力的权力。
其实不分文武。
杨相睡到半夜被叫醒, 被告知了正在发生的事。
他两只鞋子都穿反了, 直奔了皇宫。
今夜宫城未落锁, 皇帝也未就寝, 灯火通明地在等着。
他不好的预感全都成真了。
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的话, 完全可以驳回去。这天底下,谁还能绑着她完婚入洞房。
她偏不。
她就要放纵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动刀见血。
她是蓄意的。
杨相发髻散乱,扑在了雪地里,声嘶力竭:“陛下!陛下三思!陛下手下留情。”
叶碎金披衣而出,看到杨相连大衣裳都没穿,立刻脱下自己的裘衣披在了他身上,扶他:”快起来,你受不得这凉。”
杨相却把住了她的手臂不放开,也不肯起。
他非是慈悲心大发要替政敌求情,而是到了他这样的位置,做事情甚至不能只考虑身前,还要考虑身后,要考虑史笔如刀。
“陛下可想过,你做了这样的事,史书上会留什么样的名!百年后又谥什么字为号!”他磕下头去,脑门上沾了雪,“请陛下速速召回端王。”
叶碎金却道:“无非谥个厉或者戾。”
“厉帝、戾帝。”她在夜雪里笑,“都挺好听的。”
哪一个都强于什么贤后。
哪怕今夜让她重选一次,她依然是宁为戾帝,不为贤后。
杨先生不肯起来,她便弯下腰去。
“夫权、父权与皇权的冲突,你们大家廷议之时都辩得很明白了。”
“他们妄图给我一个夫君分享皇权的时候,就该想到,皇权岂是任人裹挟的。”
“想做皇帝的丈夫,那就先解决夫权和父权的问题,所以,我叫三郎去崔府诛其父,四郎去宋州灭其族。”
“我还给我未来的皇夫准备好了绝子药。”
“你知道的,我不能生。自然也不能让他和别的女人生下孩儿来,我可没打算做任何人的嫡母。”
妻子是丈夫的财产,妻子的财产当然也是丈夫的财产。这是一重。
孩子是母亲的继承人,孩子也是父亲的财产,所以孩子的财产也是父亲的财产。这是一重。
纵妻子太强,丈夫无法直接获得妻子的财产,这一重的一重的,也总有办法间接地实现。
文人们玩的,还是那一套。
今生的叶碎金却不是前世的叶碎金。
这个叶碎金全无顾虑,不在乎身后名,不在乎她死后洪水滔天,史笔如刀。
只她活着的时候,任何人想侵蚀、剥夺她的皇权,都决不许!
杨相有种感觉,皇帝说得十分冠冕堂皇,听起来虽冷酷但是理性。
可她其实是有情绪的。
叶碎金是一个能把情绪控制得滴水不露的人。她从年轻的时候就可以了。
可现在,杨相能感受得她平静语气下起伏的情绪。
她这情绪得是何等强烈,才会外散出来叫别人察觉。
杨相感到无可奈何。
开国君主,大多强势。叶碎金尤为强势,他现在明白,她的意志是根本不容许旁人违抗的。
她若不在意身后名,这世上真的没有能约束她的东西了。
杨相悲喜交加。
悲的是,君上如此,他这开国的宰相怕是也在史书上留不下什么好名声了。
起码一个“力不能谏”的批判是逃不掉了。
喜的是,他那个敢掀翻天的少堡主未曾变过。她未曾因为年纪大了、环境变了就束手束脚。
史书上多少开国皇帝,马上可以,马下便不行。晋帝就是前车之鉴。
神州如此广阔,他们虽立国称帝,其实只占据了江北。
南边还有整个江南,西边还有蜀国,北边还有燕云十六州。
他年纪大了,倘若君主畏缩起来,这些恐怕就都看不到了。
杨先生还是想有生之年,看到以上哪怕一个能收复。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他深深吸一口腊月里冰冷的空气,终于肯站起来。
“陛下既然想得清楚,臣就不多言了。“他叹息。
叶碎金道:“你赶紧回去睡觉吧,我今夜不睡了,明天肯定没精神,都得靠你了。算了,别回去了,折腾。你就在宫里睡吧。”
杨先生问:“皇夫……”
刚才听着,叶碎金那意思,竟还打算继续娶皇夫?
“娶啊。”叶碎金道,“折腾这么一场,不就是为了给我立皇夫吗?命都折腾没了,我哪能辜负他们呢。”
“我叫三郎带话给他了,叫他别难过,喜事一冲,这就是喜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