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西道。
瑞云号卢家。
大厅里, 立在堂前的五个年轻人每个都利落能干。若非如此,也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叶碎金跟蒋引蚨说话时提到的“你东家”、“你前东家”,就是坐在堂上的老者, 卢家现任家主。
卢老爷子是这些年轻人的祖父。
他老了, 现在很多具体的事务是他的儿子们在做, 他只管把着方向。比这更重要的,儿子们该成才的早就成才了,成不了早就乖乖地一边去了。他的心血更多是用在了再下一代, 孙辈的培养上。
“具体的,你们都知道了。”老人说, “谁去?”
卢家在常人眼里当然是大贾, 但在更大的巨贾面前又算不得什么。
江南商业繁华,繁华同时意味着成熟,该分配的都已经分配好了。各行各业,巨贾镇压之下, 卢家几代人都无法突破现有的局面。
直到世道乱了。
乱世,对许多普通人来说, 只一个“苦”字。
在另一些人眼里,则充满了机会。
卢老爷子给这几个孙子选择的, 是来自北边的邓州叶氏的邀约。
叶氏要求一个有分量的人去谈合作。
谁去。
五个年轻人中,有一个完全不为所动,有两人沉思, 一人犹豫。
因为卢家投资的并不只有邓州叶氏一家, 若选了叶家, 会不会错过别的机会。
因机会是有限的, 按照家里的规矩, 若被别人拿走了, 就很难转手。除非证明那个人不能胜任。
就在这时候,四人之外的另一人没有犹豫地站了出来:“祖父,我去。”
卢老爷子点点头,抬手挥挥。
既人选已经定下,这事便与旁的人无关了。其他四个人行礼退下。
单只这个年轻人留下,与卢老爷子说话。
“十四,说说看。”卢老爷子捋须道,“让我听听你的想法。”
这年轻人是卢家六房的儿子。他虽是庶出,但卢家不看重嫡庶,只看重能力。同刚才其他几个兄弟一样,他也是这一代中的佼佼者。
卢十四道:“邓州叶氏,比起其他人尚弱小。但她崛起的速度却惊人,叶碎金其人所展示的决断力和手腕无一不在告诉别人,她是一个绝对合格的当家人。”
“这次,邓州震荡处理的干净利落实令我惊艳。”
“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她从均州回来立刻就动了手,简直好像早就在蓄力,就等着割腐肉的这一天。”
“我甚至怀疑,她之前是不是故意纵容,在养蛊。”
卢老爷子微微一哂,道:“倒不至于。只你们年轻人争来斗去,才会有这么多的猜疑心思。你若是做到家主这个位子才会明白,纵我选优择贤,亦希望其他的儿孙都能安安稳稳,也老老实实。”
“只不过没人能有那个精力个个都盯着,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是想累死我们这些做家主的不成?”
“当然,也不是每个当家人都能有这份割腐肉的魄力。”
卢十四躬身受教:“是孙儿狭隘了。”
卢老爷子微微颔首。
卢十四接着道:“我知九兄看不上叶氏,是因为叶氏的当家人是女子。”
他所说的九兄便是刚才五人中完全不为这次机会所动的那一个,卢家九郎。
卢十四道:“但我觉得,比起其他人,叶碎金这女子更讲信义。比起旁的,我更看重这一点。”
“实力更强者当然有,雄武男子多的是,但若是贪婪无度、言而无信之辈,我家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有何意义。”
“但比起讲信义这一点,我又恰看中了他家‘尚不如旁家’这一点。”
“于势大者,我们便投过去,顶多也就是锦上添花,甚至可能是送上门待宰的肥羊。”
“但叶氏当家人为什么喊我家派有分量的人去?因为她……需要我们。”
“所以,要派有分量的人去,不仅因为有分量的人能做大决策,更因为有分量的人才能跟她讨价还价。做生意,岂能是一头压价。两方若能力不匹配,怎能称为合作,强取豪夺就是了。”
“叶碎金,她虽是军伍起家,可我观察着,始终觉得,她身上有我们熟悉的感觉。她真的懂怎么跟生意人打交道。”
年轻男人的眸子越说越亮。
老人眼中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十四,”老人抬起手臂,手缩在袖子里,“上前来。”
这叫袖里吞金。商人出价时,为防别人听到,便在袖中靠手势完成讨价还价。到底价格如何,只有交易的双方自己知道。
卢老爷子道:“这是给你的上限。这个数以内,你全权做主。”
卢十四上前,把手伸进了祖父的袖中。
随即,他瞳孔微缩,心中震惊。
这个额度远超了他预估的。
祖父,原来竟然这么看好邓州叶氏吗?
卢十四压住猛烈的心跳,收回了手,肃然垂手:“知道了。”
卢老爷子看了他一眼。
庶出的孩子大多都生得格外好看。十四的生母是个婉约的江南美人,卢十四也生得十分美貌。
卖相很好。
正好,邓州那个女子,如今没有夫君。
商人,就得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
“去吧。”老人含着期许道。
“是。”卢十四躬身,“祖父注意身体,孙儿去了。”
卢十四转身北上,往比阳去了。
襄州,河口军堡。
房间里很安静。
叶碎金将自己的计划讲给了裴泽,在等裴泽的回应。
裴泽沉默,负着手踱步。
停住,转身,再踱回来。
大家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都在等着他。
裴泽停在了桌案前,盯着舆图。
“你太着急了。”他说,“以你现在的扩张速度,再等两年,稳一稳,我便答应你。”
叶碎金却道:“有些事,不等人。我有我着急的理由。”
裴泽等了几息,没有等到下句,便知道,她的理由或是不能说,或是不能告诉他。
裴泽还是盯着舆图。
叶碎金道:“我还是那句话,裴公今日助我南下,他日,我助裴公西征。”
裴泽撩起眼皮。
征,是一个多么大的词。
没有个几万兵马,都不好意思用“征”这个字眼。
叶碎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她随口道出的话语,总是隐隐勾勒出壮丽画面。
举重若轻地,便击中人心底的某处。
裴泽垂下眼,目光凝在舆图上:“现在打,代价太大了。”
裴泽如今掌了整个房州,又和叶碎金瓜分了半个均州,他增兵到四千。
他练兵向来是贵精不贵多。
年少时逃亡路上,最后护着他活下来的,都是精兵中的精兵。
庸手都死了。
人后来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总是带着过去经历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