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寝宫安静得非比寻常,似乎连树叶被风吹动的声响都没有。
莫迟十分警惕,行踪不久就会暴露,遮掩身形的黑袍被他随意地丢弃在路旁。
黑袍下,他穿的不是焉弥人的衣服,而是一身苍青色的劲装。
这是夜不收在执行任务时最常穿的衣裳。
莫迟轻车熟路地走到寝宫西南角的宫墙下,围墙笔直高耸,无法攀附,唯有此处的墙面上,有一块小小的凹陷。
对于旁人来说几乎无法察觉到的凹陷,足以让他借力翻墙而上了。
莫迟倒退几步,随后猛地加速往前,接着腾身一跃,脚尖踩上那处凹陷,双手竭力往上一够,刚好攀到宫墙边沿。
挂在腰间的长直刀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摇晃,他手上一个使力,单凭手指的力气,就把整个人都送上了墙头。
跨坐在宫墙之上,莫迟没有急着往下跳,锋利的目光扫视一周,眉心微微一挑。
国王的寝宫内,居然连一个看守的侍卫都没有。
耐心等待片刻,在确定连巡夜的护卫都没有之后,莫迟抽出腰间的短刀反手紧握在后,从墙头一跃而下。
落地时的动作轻盈柔软,仿佛林间的山猫舒展落地,不发出半丝响动。
就算处邪朱闻再忌惮国王,也不至于一队护卫都不安置在这里。
宫中的异样太过明显,莫迟伏地身体,手持短刃,紧贴墙根,疾步朝大殿奔去。
国王的宫殿挂满了朱红色的厚重帷布,丝绒的布料下垂坠着金黄色的流苏。
“滚开!都滚开!”
伴随着怒吼声传来的,是瓷器被重重砸在地上的碎裂声。
“你们都想要害我!滚!都滚!”
男人的咆哮声越发癫狂起来,莫迟藏身在屏风后,见几个侍女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从内殿跑出来,满眼皆是慌乱之色。
焉弥国王纵然残忍暴虐,却也不是个胆小怕事的疯子,难道受伤后性情大变?
侍女退下去后,莫迟闭眼聆听,殿内应该只剩下他和国王两个人了。
厚实的帷帐将殿内烛光尽数遮挡,莫迟将短刀背在身后,顺着帷布营造的阴影一步步走向内殿中央的那个男人。
那人蓬草般的一头乱发上,戴着象征国王之位的王冠,他缩成一团坐在地毯上,紧紧挨着地上的矮几,用力裹着身上暗红色的外袍,手里死死攥着一根权杖。
这根王杖是只有国王才能持有的,即便是处邪朱闻,也无法将它拿在手中。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翻来覆去地说着同样的话,就像在念一句保命的咒语。
莫迟的脚步渐渐变慢,空旷的内殿中,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逐渐粗重。
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它深藏在重重宫殿内,逃过了无数窥探的眼睛。
他从阴影中现出身形,朝那个男人直直走过去。
那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倏然回头,刚看清莫迟的脸,他就吓得大叫:“……救、救命!快来人啊!快来人救驾!有人、有人要杀我了!”
殿外的侍卫遥遥听见了他的呼喊,但众人都对他的疯态习以为常,只当他又发疯了,没人把他的呼救当真。
莫迟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被处邪朱闻骗了。
披着王袍的男人见无人来救,立刻换上一副谄媚讨饶的面孔,连滚带爬地扑到莫迟脚前,抱着他的腿求饶道:
“我认识你!你是摄政王的侍卫乌石兰!我知道你的目的,你就是想杀摄政王对不对?!我可以帮你,我现在是国王了!我可以下旨命令他自尽!只要你留我一条命!”
莫迟低头俯视着男人的脸,这张脸上蓄满了络腮胡,乍一看,与国王十分相似。
焉弥国王如果活到今天,足有五十岁了,可这个男人即便脸上长满了胡子,也能看得出比他年轻许多。
这个人长得与国王十分相像,身材体态都别无二致,就连声音都相似非常,想要骗过其他人,确实不难。
但莫迟对人脸过目不忘,只需要看一眼背影,他就能认得出来,这人不是国王,只是替身罢了。
能在王宫做下这么大的局,设局人只能是处邪朱闻,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必定只有一个。
国王若在,何须找替身?
莫迟怔忪地盯着那人看了半晌,才猛地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极满,胸腔都发出胀痛——
原来他的任务没有失败,当年他不顾生死刺出的那一刀,根本没有失手。
“……我明明刺得那么准。”莫迟低声喃喃:“我记得我明明刺得那么准,怎么会刺偏?原来……!”
假国王突然脸色大变,满目惊恐骇然。
莫迟的动作比脑子的反应更快,多次的生死危机中历练出的本能,让他立刻闪身往侧旁一躲。
冰冷的刀锋擦着他的耳侧掠过,假国王吓得手脚并用地往后爬,仓皇间撞翻了矮几,矮几上的酒壶杯盏顷刻间翻倒在地毯上。
紫红色的葡萄酒流了一地,染得毯上绣的缠枝莲纹样愈发妖冶。
金丝迦南的沉郁异香骤然盈满内室,莫迟头都不抬,起手就将手中的短刀向身后刺去。
刀刃与弯刀相撞,发出尖锐的撞击声。
莫迟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但处邪朱闻的弯刀经过特制,比寻常的焉弥刀更长,满月般的刀锋在莫迟手腕上轻轻一绕,就留下了一道寸长的刀口。
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莫迟却像没有痛觉一般,手上的力气不松反紧,将短刀变反为正,直朝处邪朱闻的前胸扎下去。
处邪朱闻连退数步,刀尖挑开莫迟的刀,宽大的长袍往前一卷,将莫迟的手臂层层裹住。
莫迟霎时往后抽手,但长袍如同藤蔓,牢牢攀附在他的手臂上,他越用力后撤,就被缠得越紧。
“没用的。”处邪朱闻嘲讽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莫迟心下一震,紧接着,被处邪朱闻用力往下一掼。
他骤然失了平衡,整个人都被带着往后倒去,后背狠狠砸在地上。
尽管地面上铺了厚重的地毯,莫迟还是被砸得七荤八素,脑袋里猛地“嗡”的一声,视线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昏沉中,眼前陡然闪过一道利光,随即一阵带着杀意的寒风迎面袭来。
莫迟避无可避,唯有曲臂挡在脸前。
冷风携带着万钧之力而来,冰冷的刀刃贴着莫迟耳侧落下。
呲——
背后的地毯发出布帛碎裂之声,处邪朱闻的弯刀扎进毯中。
莫迟睁眼回防,方才被刀割开的伤口却被处邪朱闻一把攥住。
疼痛之余,胳膊上的经脉倏地一跳,莫迟手一软,登时被卸了力。
处邪朱闻单手撑刀置于莫迟脸侧,单膝跪地,用膝盖死死压住他的肩膀,倾身弯下腰,由上而下俯瞰着他。
他的头发垂在莫迟颈间胸前,浓郁的金丝迦南香熏得莫迟阵阵反胃,模糊的视线变得更花了。
一阵天旋地转后,手腕的伤和被处邪朱闻压住的肩膀,都传来明显的痛感。
疼痛帮助莫迟更快地恢复了清醒,他挣扎着抓住掉落在身侧的短刀,睁眼怒视处邪朱闻,随时准备抓住机会反击。
面对处邪朱闻,莫迟有先天的劣势。
他在处邪朱闻面前出手过无数次,一招一式都曾暴露在对方眼中。
可莫迟从未见过处邪朱闻与人交手,对他的刀法可谓一无所知。
迎着莫迟的视线,处邪朱闻露出满意的笑容:“多日未见了,乌石兰,你能直接找来这里,没有让我失望。”
“焉弥国王早就死了!你为了坐稳摄政王的位置,不仅掩盖了他的死讯,还寻来替身以假乱真?!”
“不错。”处邪朱闻脸上还带着笑意:“你那一刀刺得很准,国王陛下当场就断气了。”
当时,为了稳定乱局,处邪朱闻设法找来与国王十分相似的男人,作为他的替身。
为了不露破绽,他对外宣称国王伤重,身体虚弱,不宜公开露面。
所以从那天起,焉弥国王就再没有出现在臣民面前,所有的政务,都理所应当地交给处邪朱闻处理了。
低头对上莫迟愤怒惊愕的目光,处邪朱闻的语气甚至还带着点同情:“你不该怀疑自己的,毕竟,你曾经是我最信任的侍卫长,也是我身边刀法最好的人。”
假国王见莫迟被制服,马上换了表情。
他俯身跪在一旁,连连向处邪朱闻求饶:“摄政王大人明鉴!方才、方才不是我要向乌石兰求饶,是他!是他逼我这么做的!大人要杀他吗?不要让这个叛徒脏了大人的手!请大人赐刀给我,我来替大人解决他!”
处邪朱闻没有理会他,他用力抓起莫迟握着刀的手,在他的手背上重重一按。
那根掌骨曾经被处邪朱闻亲手砸断,如今,曾经的断裂之处再一次被他攥住。
手掌传来的锐痛瞬间席卷全身,莫迟疼得眼前一花,额角顿时冒出冷汗,手上力气一松,短刀被处邪朱闻夺走。
“你也觉得他很聒噪吧?”处邪朱闻头都不抬,反手将莫迟的短刀掷出。
刀锋笔直插入假国王的咽喉,那替身不过发出了“嗬嗤嗬嗤”几声难以成型的句子,就带着满脖子的血向后一仰,栽倒在地,再也没了动静。
“你——?!”莫迟的脸因为疼痛而变得煞白,他压紧眉心,死死瞪着处邪朱闻。
处邪朱闻平淡道:“今夜,乌石兰潜入宫中,行刺国王陛下。我为了护驾,冒死闯入,最终无力回天,只能将刺客生擒。”
他饶有兴致地对上莫迟的眼睛:“你听,这个剧情是不是非常耳熟?和你当年所做之事,是不是尤其相似?”
方才扔刀的动作,扯松了处邪朱闻的衣领,露出了他包裹衣袍下的脖颈。
他的左侧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这道伤很长,至少也有三寸。
莫迟眼皮一跳,正好注意到那道伤痕。
循着他的视线,处邪朱闻眼眉往下一压,确认他是在看那处疤痕时,微微挑眉,随后勾起唇角,算是一声哂笑。
“宫中的御医曾经献上伤药,想要替我除去那道疤痕,但我执意留下来了,为的是永远记住你的背叛。”
他脖颈上的伤是莫迟留下来的。
那日,在刺伤舒白珩和国王后,莫迟的最后一个目标就是处邪朱闻。
当时,他用手中的直刀刺向处邪朱闻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