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就是说,他只有十二岁的时候,就在焉弥大军的眼皮子底下,为毓州守军刺探情报了。
是什么让这么小的孩子也能如此英勇?
杜昙昼想起莫迟提及曾遂时说的话,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只能是仇恨。
唯有恨意,才能让一个小男孩毅然决然,踏上布满尖刀烈火的险途。
睡梦中,莫迟突然紧紧皱起眉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十指紧紧攥在一起,不知在梦中经受着怎样的痛苦。
杜昙昼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直接摸上了他的后脑,在他脑后不轻不重地摸了几下。
莫迟的表情似乎有所缓和,杜昙昼没哄过人,他是独子,连照顾幼妹幼弟的经验都没有,却仿佛无师自通般,学着记忆里母亲曾经用过的方法,把莫迟搂在怀中,像哄睡幼童一样,在他后腰轻轻拍打。
莫迟紧皱的眉目一点一点舒展开,十指也慢慢放松,身体不再蜷缩成团,额头抵着他胸口,逐渐恢复了平稳的喘息。
杜昙昼闭上眼睛,暖意阵阵袭来,他也渐渐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莫迟从漫长的酣睡中醒来,他觉得自己很多年都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直到杜昙昼的脸在他面前以极近的距离出现,他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为什么能睡得那么熟。
——他贴在杜侍郎胸口睡得香得不得了,那片衣服上残存着可疑的痕迹,非常有可能是他留下的口水。
莫迟霍地坐起来,又被伤口疼得抽了口冷气:“嘶——”
杜昙昼被他吵醒,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向他打招呼道:“你醒了?”
“你、我……我这是——?!”
杜昙昼浑然不察,疑惑地问:“怎么了?睡都睡了,你不会现在才反应过来吧?”
“不是……不是!”莫迟连连摆手,毫无说服力地找补道:“我这是睡太熟了!你、谁叫你昨晚不回房间睡!”
莫迟翻过他,跳到床下,慌慌张张地披上衣服,准备来个翻脸不认人。
手忙脚乱地套好外衣,却见杜昙昼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躺在床上。
莫迟忙忙乱乱地系着腰带,问他:“你怎么还不起来?”
杜昙昼的声音充满了忍耐与勉强:“……我半边身子都被压麻了,你也不来帮帮我。”
莫迟赶紧上前,将他一把扶起来。
毫无知觉的半边身体突然换了姿势,麻疼感迅速遍布全身,愈演愈烈。
杜昙昼紧抓着床边,麻得龇牙咧嘴。
罪魁祸首莫迟一脸无辜地站在一边,嘀咕道:“……麻了就把我推醒啊,何必忍耐这么久呢……”
早饭过后,杜府书房内。
杜昙昼把之前在临台做的验证告诉了莫迟,“唐达二人驾出兵部的马车是辆空车,再结合我在坛山脚下发现的那半块鞋底,武库失窃案极有可能是兵部自导自演。”
“还有西常马场,那二十三匹马也是埋伏在赵府的眼线偷偷运走的,赵慎可能完全不知情。”
“你当初在赵府见到的那个家丁,就是偷偷把家信送出去的那位,他可能就是眼线之一。你能不能把他的样子画下来,我今日打算去赵府将他提至临台审问。”
杜琢已经在旁备好了纸笔,正在为他磨墨。
莫迟却说:“我不会用毛笔画,你这里有芦管笔么?”
“我府上没有,我叫下人去东龙璧坊买,那些胡人店内肯定有卖的。”
“不用了。”
莫迟拿起一支毛笔,举起桌上的拆信刀,手一挥,将笔杆从中斜斜切开,留下锐利的切面。
“这样就能凑活用了。”
杜琢表情一凝,旋即道:“不错,确实能凑活了。”
杜琢的心里在滴血。
凑活?!
那支毛笔可是最正宗的宣笔,是用最上乘的兔毛做的,一支的价钱能抵得上十支芦管笔!
哪里是凑活?!
莫迟无情地将笔头部分扔到一旁,用笔杆断面沾了沾墨,完全不用思考,直接在纸上就下笔。
杜昙昼犹豫须臾,迟疑着问:“我不善画,所以冒昧地问一句,难道画之前不用构思么?”
“哪有那个时间?”莫迟下笔的速度极快,他的画技都是在军中练出来的,“等你构思好,焉弥人早就跑了,还用得着传信吗?”
杜昙昼不作声,想了想,又问:“恕我没见过世面,可那偷信的小厮你已有多日未曾见过了吧?还能准确地记得他的样貌么?”
“当然啊。”莫迟头都没抬,手都不停,仿佛他问了个多么傻的问题。
杜昙昼抄着手站在他身侧,就像个等待服侍主人的书童:“是、是,我怎么忘了,你过目不忘的,哪怕只打过一个照面的人,你也记得住。”
只打过一个照面。
这句话忽然点醒了莫迟,他笔下动作一顿。
杜昙昼立刻问:“莫英雄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片刻后,莫迟低声道:“画完再说。”
很快,一张清晰的人脸出现在纸上。
莫迟的画谈不上什么名家笔法,但笔触精干,尤其是五官画得极为传神,惟妙惟肖。
杜昙昼看着画像,就仿佛那个小厮真的出现在了眼前。
他将画纸收入怀中,追问道:“你刚才想要和我说什么?”
莫迟又看向杜琢。
杜琢这回学聪明了,把手里的墨条一放,转身就出去了,一句话都不说。
杜昙昼知道,莫迟又要说和曾遂有关的事了,他对这位曾经的伙伴相当袒护,甚至害怕杜琢会走漏风声。
“你为何如此提防?”杜昙昼不解地问:“他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没有自保之力么?”
“你不懂,缙京城外还埋伏这群神出鬼没的焉弥刺客,他们个个都恨毒了夜不收,万一被他们知道曾遂也在,定会对他下毒手的。”
杜昙昼无奈地叹了口气,问:“曾遂怎么了?”
莫迟说:“我去西龙璧坊寻他的路上,在巷尾见到了一个乞丐,当时我便觉得很诧异,自古乞丐要饭都没有要早饭的,于是便多看了他一眼。”
“刚刚画像之时,我突然想到,那个乞丐我之前是见过的。”
他抬起头,看向杜昙昼:“就在你下发的海捕文书上,他就是那个和唐达一起失踪的武库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