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迟见到戒指,脸上的笑意淡淡散去,却没有停留在一个严肃的神情上,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怀念。
杜昙昼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足够婉转的问法:“今日在殿上,冷容问起时,你为何不解释戒指的事?”
“解释不了。”莫迟的回答没有犹豫:“因为这本就是焉弥的小王子送给我的。”
杜昙昼灵光一闪,从记忆里回想起一件往事,“焉弥小王子,你是说……处邪归仁?”
二十年前,大承封宗室女为毓安公主,远嫁焉弥和亲。“毓安”,即为毓州安定之意。
毓安公主生有一子一女,儿子便是小王子处邪归仁。
由于水土不服、远离家国,毓安公主年不过三十便早早去世,她死后,当时的焉弥国王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
彼时处邪归仁尚幼,王位便由国王的弟弟、他的亲叔叔继承。
莫迟回忆道:“归仁王子有一半的中原血统,为人亲切和善,我曾在他身边做过护卫,觉得此人宽仁待下、不喜冲突,又因为母后的出身,对中原有一份感情在。若是能由他当上焉弥国王,两国关系想来也能和平许多。”
“这戒指便是他送你的?”杜昙昼问。
莫迟沉默半晌,慢慢躺倒
榻上,手中的烟管不断飘起白烟,他却一口都没抽。
良久后,他低低地说:“有件事赵青池撒谎了,他是为了保护我才说谎的。我不是他带人从关外救回来的,是归仁小王子冒死将我从处邪朱闻的地牢里救出,送到柘山关外的。”
“是他?”
其实杜昙昼早有猜测,赵青池于关外找到莫迟一事,本就有不少不合情理之处。
焉弥王庭远在草原腹地,莫迟这样的重犯,不可能凭空出现在关墙外,定是有人将他救出后送来的。
只是杜昙昼原本以为救他的人会是其他夜不收,没想到竟是处邪归仁。
莫迟:“我在焉弥多年,很多事情本就说不清,赵青池担心,若是再让陛下得知,是归仁小王子将我救出,只怕会起疑心,于是便假称是他带兵将我救出。”
他看了眼桌上的戒指:“当时归仁王子见我伤重,分别是将它放入我怀中,祈求我能得天神垂怜。”
莫迟摇头笑了笑:“焉弥天神的保佑,我根本不屑于接受,但归仁王子的相救之恩,我至今依旧感念。”
杜昙昼也合衣在他身旁躺下,拿过他手里的烟管,又一次送到嘴边。
这回他缓缓抽了一口,让辛辣的烟雾慢慢流进肺腑。
不知莫迟的烟丝由哪位高明郎中所配,杜昙昼不过吸了一口,就觉得浑身经络通畅,后背的旧伤不再隐隐作痛,连酸疼的膝盖都好了许多。
他学着莫迟的样子,吐出一个烟圈,道:“所以你一直留着那枚戒指,没有扔掉。”
莫迟轻轻“嗯”了一声,“没想到今日竟惹出这样多的祸事,实在是……始料未及……”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皮也半张半闭,像是要睡着了。
杜昙昼侧过身,手撑在脑后,凝视着他的脸,须臾后,轻声道:“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莫迟的神思还没有恍惚到听不清他的话,他蓦地睁开眼,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杜昙昼突然坐起来,脱掉了外衣,随手扔到床边矮几上,借着抬手摘下发髻,取下了官帽。
他一头乌黑的长发顷刻间飘散下来,垂在他胸前身后,如同绸缎加身,在盈盈烛火下泛出莹润的微光。
莫迟腾地直起身,查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也顾不上,瞪大眼睛着急问道:“你要干吗?!”
“睡觉啊,这么晚了我还不能睡觉吗?”
莫迟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这么理直气壮,“睡觉就回你的房间睡啊!你的卧房离这里不就只有几步之遥吗?”
杜昙昼在枕上寻了个舒服姿势躺好,闭上眼睛,说:“我膝盖疼,一步路也走不动了,就在这凑合睡吧。大家都是男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莫迟从他身上翻过去:“你不走我走,我去你房里睡,这张床就留给你了。”
“哎!”
莫迟急着下床,翻身时手臂一个没撑稳,直接往床上摔去。
眼看就要后背落地撞到伤口,杜昙昼猛地把他一拽,将他牢牢接在怀中,直接抱了个满怀。
莫迟摔蒙了,躺在他胸前半天没反应过来。
杜昙昼轻轻一笑,“我知道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可你也不至于投怀送抱吧。”
他笑起来,胸腔的震动传到莫迟身上,莫迟只觉面上一热,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被杜昙昼按在身侧。
“好了,别闹了。”杜昙昼的声音隐约露出浓浓的倦意,“快睡觉吧,谁家的孩子大半夜还这么闹腾啊。”
他抬手挥灭烛火,回身躺在榻上,用力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发出绵长的呼吸声,好像已经睡熟了。
莫迟呆坐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他完成了一整套的动作。
灯烛熄灭后,月光透过窗纱渗进来,迷离月色下,杜昙昼散在枕间的发丝倾泻而下,就像一湾夜色中的泉水。
莫迟的双眼很快适应了黑暗,他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杜昙昼的头发。
刚才不小心摔进他怀里时,莫迟无意间摸到了他的乌发,那种光滑柔软的触感,此刻还残存在他掌中。
听着杜昙昼沉稳的呼吸,莫迟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撩起一缕杜昙昼的发丝,放在手心轻轻摩挲了几下。
丝滑,盈润,细腻,带着清幽的兰花香气,不像是在摸头发,倒像是在轻抚一片兰花花瓣。
注意到自己手中的疤痕与硬茧,莫迟陡然一松手,放开了杜昙昼的发丝。
这黑亮似绸的头发,还是不要落在他掌中了。
莫迟默默抬起手,捋了一把自己的发尾——凌乱、干涩,跟着他这个颠沛流离的主人,受了不少苦。
莫迟缓缓扶着软塌躺下,合眼前,特意看了眼杜昙昼的脸。
陷入沉睡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杜昙昼当真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
听到耳边许久没有传来动静,杜昙昼慢慢睁开眼睛。
莫迟摸他的头发的时候,他用尽了毕生力气,才没有在这个眼睛比鹰还尖的夜不收面前露馅。
凝神望着莫迟秀丽洁白的面庞,杜昙昼的眼前又浮现了刚才为他换药见到的画面。
莫迟的后背遍布伤疤,那些新旧交替的创伤与鞭痕,让他这个上过战场的人都看得心惊肉跳。
早些时候,他在宫里对皇帝说,莫迟看上去就像个寻常的大承男人。
到此刻,杜昙昼也觉得自己没有说错。
莫迟看上去就和普通人家长大的年轻男子没有区别,他应该衣食无忧地从孩童变成一个大人,过着平庸但安稳的一生,而不是像现在……
孩童。
杜昙昼回忆起赵青池为莫摇辰请赏时写的奏报,上面说莫迟不过二十岁,却已经当了八年的夜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