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坛山,寒冷凄凉,四九天的风都是横着刮的,像薄刃一样刮过人脸,疼得人眼皮直跳。
杜昙昼喘着气,跟在莫迟身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跑,冷风从鼻间直灌咽喉,他只觉得口齿间泛起一股咸腥味,嗓子干得生疼。
“他们有多少人?!”他气喘吁吁地问。
莫迟头也不回,矫健得像深山中的猞猁,“至少三十,至多三十三,不管多不多那三个,我们都打不赢!”
莫迟预估的人数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方才那一打眼,他就能看得这么清楚,不得不说是夜不收中的精锐了。
杜昙昼有一瞬分神,他想,莫迟能给出这么精准的预估,应该是他在关外侦察敌情的时候练出来的吧。
身后传来的沙沙声唤回了他注意力,那些被风声送来的整齐响动,不是枯枝被吹拂的声音,而是身后焉弥人飞速追来的脚步声。
再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他们人那么多,他和莫迟总会有跑不动被追上的时候。
杜昙昼迎着冰凉的月光扫向四周,脑中迅速调出印在记忆里的缙京城郊地形图。
坛山位于缙京东北,山体东西起势,那么北边就是……!
他大声道:“莫迟!西北方二里之外有处不高的断崖,断崖下有河水流过,我们从那里跳下去,顺着水流便能游向河边的城北驿站,那里就能找到翊卫了!”
莫迟无动于衷:“想法很好!但这大冷天哪条河不结冰?我们朝着冰面跳下去,不用焉弥人动手,自己就能摔死了!”
“你当我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蠢书生吗?!”杜昙昼道:“那条河就是西常马场地下的热泉,泉水流出地表汇集成河,河水一年四季都是温的!我小时候还在里面洗过澡呢!”
莫迟的表情有所松动,少顷后,低低“哦”了一声。
迎着北风跑了这么久,他也有点跑不动了,脚步慢了下来。
可身后焉弥人穷追不舍,似乎不知疲倦。
杜昙昼低声骂道:“等这次逃出去,我非要带人把这伙惹是生非的焉弥兔崽子全都逮了不可!”
“省点力气,别骂人了。”莫迟也开始气喘:“你要庆幸,他们没带弓箭,否则——”
正说着,杜昙昼只觉后背一紧,紧接着一枝羽箭就带着尖锐的哨声从斜后方穿出,直取莫迟的后脑而去。
“小心!”杜昙昼来不及挥剑砍下箭头,往前猛地一扑,将莫迟扑倒在地。
羽箭擦着杜昙昼头顶掠过,扎在了一旁的土地上。
杜昙昼紧紧抱着莫迟,二人齐齐往前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杜昙昼后背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莫迟也好不到哪里去,左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杜昙昼咬着牙忍着疼,还要在莫迟耳边说:“你说你不是乌鸦嘴?”
“你先起来……嘶,压到我胳膊了!”莫迟低斥。
但二人来不及等待疼痛过去,因为又有几枝箭矢从后方的阴影中射来。
焉弥人作为草原民族,军中大多善射。
莫迟二人明明身处上风位置,羽箭迎风射来,需要更大的臂力和更准的准头,但那些追兵却能在围跑上来的过程中,还能拉弓搭箭,可见功法惊人。
“不能直接往断崖跑,会被射中的。”杜昙昼伏在地上,观察周围的地形:“西边有处坡地,往坡上跑!届时身处高处,又是上风,他们的箭没那么容易射中!”
二人挺身而起,猫着腰拔腿往山坡上跑。
箭支从背后接二连三射来,杜昙昼只能听着声音躲避。好在越靠近坡顶,羽箭的数量就越少,待到二人终于跑上坡头,背后的焉弥人已经不再朝他们射箭了。
杜昙昼一口气还没喘进肺里,耳边陡然响起莫迟炸雷般的喊声:“当心!”
杜昙昼回身望去,眼前的一切被拉得极慢——淬着银光的弯刀从右前方破空而至,它是被人遥遥掷来,刀身还打着旋,但这没有削减它的威力,它携着浓重的杀意砍向杜昙昼的面门。
杜昙昼本能地抽剑挡刀,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刚抽出长剑,弯刀就已来至他面前,他甚至能看到刀刃上倒映着的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惊愕与茫然。
下一瞬,有人从旁飞身而来,迎面将他扑倒在地。
杜昙昼一口气憋在胸膛里,连一声“不要”都没喊出来,就被莫迟按倒在地。
噗嗤!
弯刀砍上莫迟的后背,鲜血飞溅而出,从杜昙昼的脸颊颈侧,一路喷溅到他身侧冰凉的泥土上。
在无限拉长至近乎凝固的时间里,滚烫的热血顺着杜昙昼的脸,沿着他的耳朵,流进他的鬓发。
鲜红的血液所到之处,如同沸腾的铁浆,生生灼烧皮肉,滋滋烫进杜昙昼的五脏六腑。
那一刻他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有撑在他上方的莫迟,和那张因疼痛而惨白的脸。
不久前,他还用衣袖在这张光洁细白的脸上轻擦。
他当时还在暗暗感叹,莫迟那么坚硬的一个人,却有这么柔软细腻的脸蛋,被手指按下去的脸颊肉还会微微弹起,像是某种小动物软弹的肚皮。
可现在,那张脸上溅了通红的血,愈发显得脸色苍白灰败。
杜昙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失声怒道:“莫迟!”
山坡上藏着的一小队焉弥人,从荒草中现出身形。
方才山下那群追兵朝他们射箭,就是为了逼他们往山坡上跑,以落入早已备好的圈套之中。
莫迟踉跄着站起来,从袖子上咬下一条布单手缠住伤口,将右手的刀换到左手,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已操练过数百遍了。
“别管我,你快走。”莫迟的声音有点虚弱:“他们本来就是冲我来的,我自己应付得了。”
他带着血痕的脸上,是一双冰冷的眼睛,狠戾的眸光在浓密的睫毛下一闪而过。
杜昙昼看懂了他的眼神。
——身陷绝境、嗜血搏杀、单刀突围,这一件件光听上去就血腥无比的事迹,在莫迟过去不长的人生里,经历过太多遍了。
为了刺探敌情,为了传递消息,或者为了保护同伴,不管出于何种缘由,作为夜不收的莫迟都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性命。
此时此刻,他已不是夜不收了,却还是甘愿为了保护杜昙昼安然离去,将自身置于险境。
杜昙昼只有一句话想说给他听:你不是夜不收了,你没有任务需要完成,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迎面,焉弥小队正抽刀而来,莫迟带伤横刀于胸前,肩头渗出大片血迹。
“……太久了。”杜昙昼提剑,从地上站起来。
莫迟不耐地催促:“你怎么还不走?在这里磨蹭什么?!”
“我在临台侍郎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
不等莫迟反应,杜昙昼已持剑冲了出去。
十八岁时,杜昙昼在柘山关外打了人生最后一场仗,回到关墙内,得到的却不是赞赏,而是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
信上说,先皇驾崩,皇太子褚琮即位。
消息送达,满座皆惊。
时任毓州刺史的舒白珩小心翼翼地问:“杜将军,我们这些边关官军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新皇上任,继续效忠便是。
但杜昙昼很清楚他的暗示,不只是他,估计满朝堂的文武大臣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年,褚琮只有十四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因此先皇离世时,特留下遗诏,命太后协理政事。
天子年幼,太后理政,内有朝局动荡,外有焉弥强敌,正是天下即将大乱的先兆。
杜昙昼还没顾得上思考如何安定边关众将士,就收到了皇宫寄来的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