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拈须看着图纸,若有所思,就听殷婉又道:“您说,是不是缺了点歇脚喝茶的地方?我和燕儿这一路走下来,才走了一半,脚就酸了,可想买点糖水喝都没处去。”
这主意好,他们能在大虞街开的也不仅是一家糖水铺子而已。殷湛眼睛一亮,差点脱口说她可以写纸方案他看看,话到嘴边,又想起这是亲女儿,不是手下的那些管事。
殷太太在一旁乐呵呵地提议道:“阿婉,那我们在杂货铺子边上开一家茶楼好不好?”
“再开家卖糖果、点心的铺子也不错。”
一家人说得热火朝天,当夕阳落下大半时,知秋步履轻盈地回来了。
也没避讳殷家二老,她笑吟吟地禀道:“姑娘,奴婢已经把萧大姑娘送去武安侯府了,亲自交到了龚磊手里。”
说起锦衣卫指挥使,知秋毫无惧色,甚至还直呼其名。
世人惧锦衣卫,他们卫国公府可不惧,知秋从前和龚磊也是打过好几次交道的。方才当她把萧鸾飞送去给侯府时,特意把姑娘的话转达了一遍,尤其强调萧大姑娘至善至孝,一定要与太夫人以及侯府众人同甘共苦。
当时龚磊那副一言难尽的样子还真有意思极了。
萧燕飞漫不经心地以茶盖拨去浮在茶汤上浮沫,一下又一下,眉眼含笑。
按照律法,那“三代归宗”对于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
这“三代”,包括自己,包括萧烨,萧烁,包括萧家的堂兄弟姐妹……自然也包括了萧鸾飞。
律法不会独立排除任何一个人的权利。
但若萧鸾飞是自愿不归宗,当然也是可以的。
谁让她“无处可归”呢。
萧燕飞浅啜了一口茶水,随口问:“侯府现在怎么样了?”
知秋笑禀说:“奴婢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赶到了正厅,闹哄哄的,像猪圈似的,其他四房全都闹着要和长房分宗呢。”
“姑娘,您要是想知道更多,奴婢再去打听打听呀。”
好好好!萧燕飞连连点头。
武安侯府被锦衣卫封着,围得跟铁桶一样,别人想知道侯府里的事很难,但对于卫国公府的探子自有他们的渠道。
连续三天,知秋几乎每天都能给萧燕飞带来不同的消息:
“萧二老爷如今怨上太夫人了,责怪太夫人偏心侯爷这个长子,说她若是早答应长房与其他几房分宗,他们也不至于被连累。”
“府里的公子姑娘们有大半也闹了起来,说‘三代归宗’,按照律法,他们不是侯府的人,请锦衣卫放他们出去。”
“萧氏说自己是出嫁女,罪不及出嫁女,也要带着一双儿女走,哭闹不休。”
“……”
三天后的下午,龚磊从侯府出来,进宫复命。
御书房里的光线略有几分暗淡,熏香炉里的龙涎香恰好烧完,空气里只残余一丝丝的余香。
龚磊目不别视地走到皇帝跟前,恭敬地抱拳行礼,将这几天的差事大致禀了一遍,言辞一贯的简洁明了,并无赘叙。
皇帝一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太阳穴,转头看向了坐在右手边的柳皇后,一袭荼白衣裙的柳皇后不施半点脂粉、不着一点钗环,衬得她如那山巅的雪莲般清丽柔弱。
她优美的唇角弯了弯,媚眼如丝。
龚磊半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维持着抱拳的姿势,沉稳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偏移。
前方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龚磊,让锦衣卫继续‘好好’搜!下去吧。”
龚磊当然听得明白皇帝的语外之音,恭声应诺:“臣遵旨。”
他心知肚明,为了皇后,为了柳家,武安侯怕是要完了。
从头到尾,龚磊都没有抬头,更没有朝皇后的方向看一眼,来得快,退得也快。
只余下那道门帘轻轻摇曳。
御书房内又只剩下了皇帝与皇后两人。
皇帝转头又看向了柳皇后,温声道:“莲儿,可满意了?”
他看着皇后的眼神有些无奈,无奈中又夹着温暖的宠溺。
“你啊,也真是的。”皇帝幽幽叹道,“下次别这样了。”
柳皇后轻轻“嗯”了一声,饱满的樱唇抿了抿,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我大哥……是不是可以无罪了?”
“天牢太苦了,能不能先放了他出来……”
皇帝皱了下眉,见皇后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想起那天她素衣脱簪而来,跪在烈日下半个多时辰,差点晕厥过去。
自她跟了他,他一直待她如珠似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这二十几年,她素来没有吃过苦,金尊玉贵。
哎——
皇帝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又不舍得对她说重话了。
“莲儿,”皇帝柔声唤着皇后的名字,扇了扇手里的折扇,“你放心,朕会尽量保住他的性命的。”
“但你也得为我们的阿泽想想。”
“阿泽是未来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他的身上不能有一点污点,更不能信口妄言地诬陷朝臣。”
“你懂吗?”
最后三个字皇帝说得很慢,语重心长。他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了他们母子。
柳皇后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臣妾明白。”
皇帝的食指在扇骨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忍不住抱怨道:“你大哥也真是的,轻易就让顾非池抓住了把柄。”
“朕都给了他多少机会了,可他呢,一次次地让朕失望……”
想起在城外五里亭,他因为承恩公被顾非池和卫国公父子联手逼得颜面扫地,皇帝的脸色难看了三分。
柳家实在是不堪大用。
皇帝这一字字一句句听在柳皇后耳里,刺耳至极。
她半垂着头,那浓密纤长的眼睫下,眸中尽是不满和怨怼。
皇帝是这大景的天子,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要真想做,又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不过就是不愿罢了!
皇帝这是嫌大哥无用无能呢。
可是,大哥就算再无能,当年也是帮过皇帝的。
皇帝能继位也有他们柳家一份功劳,顾家光风霁月,不屑一顾的那种腌臜事,还不是靠大哥才办成的!
就算大哥再无用,去岁在兰山城,他也只是奉了君命行事。
现在要却让柳家承担所有的后果……
柳皇后攥住了皇帝的袖口,轻抿朱唇,顿了片刻,方道:“皇上,臣妾想去看看大哥。”
她秋水盈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帝。
皇帝收起了折扇,折扇在茶几上轻轻地敲击了几下,迟疑再三后,终究是心软了,颔首应了:“行。”
柳皇后那姣好的面庞上绽出如春花般娇艳的笑容,喜形于色:“谢皇上。那臣妾现在就去!”
她郑重地对着皇帝敛衽一礼,就迫不及待地匆匆而去,没注意后方的皇帝疲惫地叹了口气。
过去这三天,柳皇后一直在担心承恩公柳汌在天牢受苦,好不容易皇帝松了口,她一点也不敢耽误,换下宫装,披上了一件玄色的斗篷就带着侍卫,宫人火速出了宫。
皇后的马车目的明确地赶往刑部。
承恩公柳汌自从被押回京城后,就被关在了刑部天牢里。
天牢重地,自由重兵把守,普通人不能擅入。
柳皇后得了皇帝的恩准,天牢的守卫自然不敢为难,轻轻松松就放了行。
天牢中,光线阴暗,一股阴冷发霉的气味飘在空气中,黑暗中时不时地响起一阵阵镣铐碰撞声以及犯人的哀嚎声,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皇后娘娘,这边走。”一个狱卒提着一盏灯笼走在最前方,诚惶诚恐地给皇后引路,一直来到了某一间牢房前。
着白色中衣、手脚都戴着镣铐的承恩公柳汌此刻盘腿坐在一张破烂的草席上,矮胖的身子瘦了一圈,形容憔悴恍惚。
“承恩公就在前面这间牢房。”狱卒走到了尽头的一间牢房前。
见有灯光飘来,承恩公呆滞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看到对方把斗篷的帽子解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娘娘!”
承恩公一下子龙精虎猛地从地上蹿起,肥胖的身子重重地撞在了牢房的铁栅栏上,高喊道:“救我!妹妹你一定要救我啊!”
“我没有谋反,更没有刺杀大皇子!”
承恩公脏兮兮的面庞压在铁栏杆上,眼下一片青影,灯笼昏黄的灯光在他面容上投下诡异的阴影,衬得他愈发狼狈。
柳皇后带来的内侍知情识趣地遣退了狱卒。
“大哥。”柳皇后看着承恩公这副样子心疼极了,但很快又有一股火气蹭蹭地上来了,斥道,“你疯了吗?你怎么可以刺杀大皇子?!”
大皇子是柳皇后唯一的儿子,她的心肝宝贝。
“妹妹,我是无辜的!”承恩公激动地为自己辩驳道,“我怎么会刺杀大皇子呢。”
“我那天是带人去追谢无端的!”
“谢无端”三个字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起,柳皇后不由一愣,瞳孔翕动,有些脱力地在牢房的铁栏杆上扶了一把。
“谢无端还活着?”柳皇后难以置信地问道。
“没错。”承恩公连连点头,把牢房的铁栏杆抓得更紧了,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我确信,我看到了谢无端,我追得人明明就是谢无端……”
他怎么会杀大皇子呢?!
那是他的亲侄儿,他还等着大皇子有朝一日登基为帝,如此他们柳家的地位才算是真的稳固了。
“那为什么……”柳皇后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
“……”承恩公哪里知道,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四周。
柳皇后立刻意会,从内侍手里接过了那盏昏黄的灯笼,把他打发了下去。
确信周围没有闲杂人等,承恩公对着柳皇后招了招手,凑在妹妹耳边,压低声音道:“妹妹,会不会是皇上?”
“是皇上怕那件事被人知道,想要卸磨杀驴了!”
他的声音轻缓而压抑,带着一股子阴气森森的味道。
当时在北境,是皇帝让他搭上北狄人,借机除掉谢以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