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鸾飞的视线越过萧燕飞,随即就投向坐在车厢另一侧的殷婉身上。
“娘。”萧鸾飞对着殷婉低唤道,朝那辆马车走近了一步。
胡同里的风吹起萧鸾飞鬓边的乱发,她憔悴的面庞有些发白,看着殷婉的目光幽深而复杂,低低道:“我方才已经回过家了,侯府的大门被锦衣卫封了,还贴上了封条。”
“爹和崔姨娘都被锦衣卫带走了。”她的声音中透出浓浓的苦涩,又带着一点惶惶和不安。
“挺好的。”马车里的萧燕飞仿佛听到什么趣闻般,展颜一笑。
“侯爷爱崔姨娘有如白月光,崔姨娘也待他情深似海,忠贞不渝。”
“这两人情投意合,这般相爱,哪怕诏狱再苦,想必他们只要能在一起,就甘之如怡吧。”
萧燕飞笑得一脸欣慰,眉眼微弯,双眸晶亮。
殷婉含笑看着她,一言不发,笑容温和而宠爱。
萧鸾飞深深地凝视着萧燕飞,心凉如水:萧燕飞怎么可以用这么平静、无情的口吻说出这种话?
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咬了咬下唇,接着道:“二妹妹,我知道你怨姨娘,可姨娘固然有一些私心,终归把你平平安安地养大了。”
“养一个小婴儿有多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夭折。”
“姨娘养育了你整整十五年,这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姨娘待你如珠似宝。”
“十五年的母女情……二妹妹,你待姨娘未免也太无情了。”
萧鸾飞越说越是激动,胸膛起伏不已。
“是我让她调换你我的?”萧燕飞淡淡地反问道。
萧鸾飞:“……”
萧燕飞将手肘支在窗槛上,托腮看着萧鸾飞,徐徐地又问了一遍:“是我让她养我的?”
“她将我养大,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懂吗?”
少女漆黑如暗夜的瞳孔似乎要把给人吸进般,深不可测,明明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
萧鸾飞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闪烁,气息也有些紊乱。
萧燕飞轻笑出声:“她还真是……‘无辜’的一朵小白花呢。”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萧鸾飞嘴巴张张合合,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又道:“二妹妹,你与姨娘之间的误会太深了……”
“吱——”
殷家的角门这时打开了,门房的婆子笑呵呵地出来迎殷婉与萧燕飞母女:“姑奶奶,姑娘。”
马车里的殷婉吩咐车夫:“老李,进去吧。”
从始至终,殷婉都没有看萧鸾飞一眼。
“娘!”见车夫挥动马鞭,萧鸾飞急了,忙道,“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我今天见到族长了,伯祖父说,祖父和爹爹已经被除族了。
“‘除族’这件事是不是二妹妹的主意?”她用了询问的语气,但神情很笃定。
“伯族父说,三代归宗,我可归回本宗。可是,我不知道能去哪儿。”
萧鸾飞微咬下唇,藏在袖中的手绷得紧紧。
“娘……”萧鸾飞再次唤道,用力地绞着纤长的手指,“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就是因为萧燕飞非要把祖父、爹爹除族,才会害得她无家可归,沦落街头。
殷婉理该收留她的。
就算自己不是她生的,自己也喊了她十五年的娘。
“我不是你娘。”殷婉字字清晰道,“你娘是崔映如。”
萧燕飞低低一笑,笑声清冷。
“原来大姐姐不愿意归宗啊。”萧燕飞笑意微微,摊了摊手,“无妨的。”
“知秋,你送她回侯府。”
话音刚落,马车外的知秋就朝萧鸾飞走了一步,笑脸盈盈。
“你告诉锦衣卫,大姐姐至纯至孝,不愿意回归本宗,宁愿和侯府同甘共苦。”萧燕飞“赞赏”地连连抚掌,笑意更深,“哎哎。大姐姐这等孝心,我是比不上的。”
“劳大姐姐回去后好好代我照顾太夫人。”
“来日流放路上,你们也能有个伴。”
“姑娘放心,交给奴婢就是。”知秋活泼地应了一声,步履轻盈地朝萧鸾飞逼近两步,伸手作请状,“大姑娘,请。”
不!萧鸾飞樱唇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她才不要回侯府!
“不是的!”
她想到了那被锦衣卫贴了两道封条的侯府大门。
她想到了被锦衣卫押走的萧衍和崔姨娘那狼狈不堪的样子,想到了萧衍凄厉的哀嚎声,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娘……”萧鸾飞又唤了一声,脸色发白,想要跟上马车,却被知秋拦住了去路。
她往左,知秋就在左;她往右,知秋就在右。
知秋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在她跟前,萧鸾飞就又仿佛一只可怜又可悲的老鼠被猫儿戏弄于爪尖。
“请。”知秋含笑看着萧鸾飞,小脸在笑,眸子里却锐利如刀,再一次抬手作请状。
殷家的马车在车夫的挥鞭声中不急不缓地驶进了大门内,只听后方的大门外传来萧鸾飞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让开!”
马车没有丝毫停留,继续往前,一直稳稳地停在了二门。
萧燕飞与殷婉下了马车后,就手挽着手径直往正院方向走去,后方的丫鬟婆子拎着从马车上卸下来的大包小包。
西边天际的夕阳落得更低了,暮霭沉沉,整座宅子里都笼罩在一种静谧闲适的气氛中。
老爷子殷湛与殷太太老夫妻俩就待在宴席间里喝茶看书,角落里的两个冰盆冒着丝丝凉气。
见母女俩归来,殷湛放下了手里的书,开口的第一句就是:“阿婉,办妥了?”
“办妥了。”殷婉笑着点头,将萧勉给的那份切结书拿了出来。
殷太太连忙接过那份切结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恨不得将每个字都牢牢记在心头。
殷湛也心急,令人叫来了金大管家,吩咐道:“金升,你亲自去一趟京兆府,给阿婉重新办理户籍。”
金大管家喜笑颜开地连连应声,喜滋滋地拿着那份切结书出去了。
家中连有喜事,殷太太心情大好,豪爽地拍板道:“阖府赏两个月的月钱!添添喜气。”
“奴婢代大伙儿谢太太了。”廖妈妈福了福,笑容满面道,“奴婢那小孙儿成天吵着要吃鼎食记的玫瑰糖,奴婢待会儿就带他买去,也沾沾这份喜气。”
“不就是匣子糖吗?”殷太太好笑道,“我那里就有,你拿一匣子给他吃便是。”
廖妈妈就凑趣地说,改天带着小孙儿来给太太磕头,又引得殷太太一阵笑。
殷婉吩咐璎珞把刚买的那些东西打开,闲话家常道:“爹,娘,我和燕儿刚刚去城南大虞街看了看,那间杂货铺子的位置不错,正好在大虞街的中段。”
“大虞街的地段挺繁华的,我们的洋货铺子开在那里肯定好,明后天我就找人去重修修缮一下铺面。”
“我打算在城西、城东、城北也各开一家洋货铺子,还得另外再挑三处铺面,正好前些日子因为流民的事,京中好些铺子关门走人了,这会儿正是空铺面最多的时候。”
殷婉侃侃而谈,眉目生辉。
有的时候,危机中也蕴藏着重大的机会。
瞧着女儿容光焕发、神采弈弈的样子,殷老爷子看得甚是欣慰,含笑捋着胡须。
因着燕飞与烨哥儿这一双儿女,女儿再难,也不愿同萧衍和离。
按照老爷子本来的想法,是让萧衍在幽州不慎“受点伤”,废了他,让他残了,瘫了,再找间院子把他和崔氏往里面一关,美名其曰由崔氏给他“侍疾”,供着点吃喝也就罢了。
没了萧衍上蹿下跳,侯府自然是由女儿这侯夫人当家,侯府五房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全都只能求着她过活。
这样的话,女儿不会失去一双儿女,往后在侯府也不至于被人掣肘。
老爷子心里也知道这个办法不过是万不得已的一种妥协,意味着女儿的余生依然难逃这武安侯府这座囚笼,只是在侯府的日子能过得舒坦些而已。
他们都没想到,外孙女居然能给他们这样一个惊喜,让女儿得以从侯府全身而退!
“娘,”萧燕飞凑趣道,“你不是说,这趟运来京城的商船上有几个橱柜大小的大座钟,我觉得这种大座钟可以当镇店之宝。我前几日和宁舒、顾悦她们逛街时仔细瞧过了,京里还没有卖这东西的。”
“我们可以大座钟把摆在铺子的二楼。”
“好主意。”殷婉笑吟吟地击掌,“京城里肯定很多人没见过这种华丽的大座钟,等铺子开张的时候,定能吸引不少人。”
新开的铺子就怕没有人流,只要能吸引人光顾,哪怕只是为了看热闹的客人都有可能顺手买件小玩意,买不起座钟、怀表,但总买得起西洋的绢花、帕子什么的。
殷婉想到了什么,又含笑令大丫鬟去铺纸磨墨,眸子里似是那夏夜的星空,满天繁星点缀在她眸中。
女儿的眼里又有了光。殷太太心头一阵激荡,恍然间似乎看到了从前女儿待字闺中的样子,当时,女儿也是这样,说起做生意时就神采飞扬。
如今的女儿就像是破茧而出的蝶,得以重生。
殷太太与殷湛彼此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还是外孙女能干,居然把事情办得这样妥当。
烨哥儿虽是姓萧,但已经归于本宗,和萧衍这一支再没有关系,只要萧氏宗族不管,女儿就可以继续照顾烨哥儿。
同样地,女儿也能够亲手送外孙女出嫁。
真好啊!殷太太心里发出深深的叹息声,眼角隐隐含着泪光,唇角高高地翘起。
她端起了茶几上的青花瓷茶盅,浅啜着滚烫的茶水,掩饰自己的异状。
须臾,璎珞就取来了文房四宝,殷婉自己铺纸,萧燕飞给她磨墨,屋里渐渐地弥漫起一股浓浓的墨香。
殷婉执笔挥墨,挥洒自如地在纸上画了起来,全神贯注……
殷太太在罗汉床上等了一会儿,有些好奇,也走过来看,发现女儿竟然在画一条街道,街道两边铺面林立,绘得栩栩如生。
萧燕飞很快就看了出来,她这是在画她们刚去过的大虞街,她的记性真是好,把街上每家铺子的样子都画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过目不忘吧。
萧燕飞在心中暗叹,再次感慨殷婉嫁给萧衍这种既没用又无自知之明的渣男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殷婉一鼓作气地画完了大虞街,连老爷子都使唤婆子推着他的轮椅过来看。
“爹,我今天逛完大虞街后,发现那里热闹是热闹,但还缺了点什么。”殷婉指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图道,“您看,这里杂货铺子、绣庄、瓷器铺子、首饰铺子什么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