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逢从边关带回来的旧物, 均储在玉光宫中。
他翻找半晌,终于寻到了那几件玄色棉衣。
谢不逢紧紧将棉衣抱在了怀里,企图温暖自己的身体。
然而衣服上曾沾的淡淡苦香, 早随时间散了个干净。
上好的棉花,也在一次次浆洗后, 结成了小团。
棉衣上只剩下怎么清洗也洗净的血腥气,在无声陈述着战场的残酷……
就在想要离开之时,谢不逢忽然看到——衣柜最下层, 露出了一片墨蓝色的衣角。
“这是……”
谢不逢小心翼翼地将它拿了出来。
——一件墨蓝的披风,出现在了少年眼前,披风上还有暗线绣成的玉兰。
残留衣间的苦香, 在刹那间唤醒了谢不逢的记忆。
静淑宫那晚, 文清辞托一个小太监,将这件披风送到了他的手中。
谢不逢抱着披风缓缓闭上了眼, 文清辞清润又温柔的声音, 终于隔着两年时光、数百个日夜,传到了他的耳边……臣先回太医署煎药,无法送您回去, 您一会回玉光宫的时候, 一定记得小心。
彼时谢不逢只觉不屑。
现在他终于听懂了文清辞的话。
可是说话的人,却已真地抛下他, 远远离去了。
谢不逢攥紧了披风,恍惚间看到衣料上的褶皱, 又忙小心翼翼地将它松开, 轻轻搂在怀中。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
“……药人体质特殊, 各类灵药在你身上几乎不起作用, 但还好外伤靠的本来就不是这些东西, ”宋君然检查完文清辞的手臂后,絮絮叨叨地说,“当初爹留下了一个法子,或许有用,就是过程可能不那么的……舒服,你要是愿意的话,今日便可试试。”
神医谷的历代谷主,都会将自己所见病症记录入案。
再由下一位谷主整理,成为笔记或者医书。
宋君然说的方法,就是他前一阵子从老谷主留下的医案中整理出来的。
文清辞没有想到,自己的手臂竟有可能恢复。
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然愿意。”
“好!”宋君然忽然笑了起来,不知怎的……文清辞竟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种奸计得逞的感觉。
下一秒,早有准备的宋君然,便从身后变出了一只竹篓。
不等文清辞问这是什么,便见一只白色的小蛇,吐着蛇信从竹篓里探出了头来。
接着缓缓缠在了他冰冷、麻木的左腕上。
不等文清辞反应过来,那蛇便朝着他的手腕狠狠地啃咬了下去。
难以忽视的痛意,自手腕上扩散开来。
竟有一刹那,将麻木掩了过去。
神医谷与世隔绝,四季如春,在这里待得久了,甚至难以对时间的轮转与变化产生清晰概念。
文清辞每天半日诊疗,半日替宋君然侍弄花草。
根基大伤的身体,竟也慢慢地恢复了一点。
只是他仍时不时会想起,被自己无奈丢在雍都,没能带回谷内的医书与笔记,还有那个已经成了皇帝的少年……
神医谷内,总共也就几十人。
大部分人终年累月的闭世不出,所有消息均来自几名偶尔外出的药仆。
自从上回那个当着文清辞的面,八卦他与谢不逢的事的药仆回谷后,神医谷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有人出入。
直到常驻雍都药仆的白之远回谷。
——宋君然撤了雍都的医馆,如今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文清辞从他口中得知,继位大典已经举行完毕。
现在谢不逢已名正言顺地成了卫朝的新帝。
处理完雍都那群人后,他凭手中军权安定四野,且不再像之前一样,完全承袭前朝旧制。
而是借着大变革之机,迅速操持改革,将兵役、徭役,田制、税制通通大改。
谢不逢在肃州自学的无数书册,还有少年守陵时,亲眼在边关看到的一幕幕图景,与军旅生涯中所观、所见、所闻,皆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彻底将前朝架构在贵族世家中的制度,拆解、重构。
如若说废帝手中的卫朝,只是单纯延续前朝,给皇室换了一个姓氏的话。
那么现如今的卫朝,才算彻彻底底的改朝换代。
文清辞虽然知道,谢不逢绝对会成为一个与谢钊临完全不同的皇帝,但今日听到的这一切,仍令在他的料想之外。
文清辞没有预想到的还有……在无尽的空虚与麻木之下,支撑着谢不逢的,其实就是他当年留下的几句话。
他对谢不逢说“怜取眼前人”,所以谢不逢逼着自己日日去见兰妃与谢孚尹。
谢孚尹告诉谢不逢,文清辞说他是“卫朝的英雄”,所以少年真如文清辞所说,成为了那样的人。
“……不过谢不逢厉害虽厉害,民间对他却也褒贬不一。”白之远对文清辞说。
“这是为何?”
“他的功业有目共睹,但将礼孝之法全部抛于脑后的行径,也有目共睹,”白之远忍不住说,“比如喜爱酷刑。且还以酷刑折磨废帝这件事。无论废帝之前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他是谢不逢亲生父亲的事实。我要是谢不逢的话,就算做,也要藏起来偷偷做。这对皇帝而言并不难吧?但他偏要光明正大。现在整个卫朝的人都知道,自家皇帝,是个罔顾人伦的不孝之子。”
白之远这语气非常夸张,像是说书人一般,显然是在雍都听了不少精彩的“故事”。
说完之后,他又顿了顿自己感慨道:“但皇帝做到他这份上……好像也挺爽快。”
文清辞笑了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继续给身边的花草浇水。
白之远说的,便是大部分卫朝人看法。
没有人能够抹除谢不逢的功业。
但他部分所作所为,又实在大逆不道至极。
众人一边谴责,说他与废帝不愧是亲父子,都是一样的疯。
但另一边……却又忍不住在心底里偷偷艳羡这样的人。
而谢钊临倒台后,原本畏惧当今圣上,不敢妄言的松修府众人,也逐渐光明正大地谈论当年发生的事。
宋君然不许众人在谷内讨论雍都的事。
因此白之远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默默观察着周围。
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他连忙清了清嗓子,换个话题假装与文清辞讨论医理。
但最后一秒,白之远还是忍不住悄悄说了句:“……据说废帝现已彻底被逼成了疯子,谢不逢的手段,的确是狠。”
……
刑部大牢内有专人负责看管谢钊临。
此时他的状态的确已经和白之远说的一样,彻底地陷入了疯癫。
谢钊临明天有大半日的时间都在胡言乱语,不断惊恐地祈求“殷川大运河下的冤魂”离他远一点。
他嘴里的话,来来去去都是那两句。
听得久了,负责看管他的士兵,耳朵里也起了一层茧子。
不过他嘴上虽厉害,可是负责看管谢钊临的人都能看出,这位废帝已至极限。
谢钊临被从圆牢,换入了水牢之中。
这日,被押在此处的他,神志忽然清醒了不少。
他不再像以前一样疯癫大喊,而是瞪圆一双眼睛喃喃自语:“……朕,知道,朕就知道。”
“哈哈哈文清辞,那日,那日的话就是你说的,不是朕的幻觉!对不对?”
他想起了百巧楼里那一天,文清辞出言刺激自己,企图将自己逼疯的事。
清醒之后,谢钊临以为那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画面。
直到现在他终于意识到,文清辞是故意的!
他在故意刺激自己——
“早知道,早知道朕那个时候就应该直接将你杀了!”谢钊临咬牙切齿地说。
说完这句话,谢钊临又像以往一样疯疯癫癫地大笑了起来。
笑声一遍一遍回荡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听上去无比渗人。
守在水牢外的士兵对视一眼,快步向外退去。
皇帝曾吩咐,如若谢钊临提起文清辞,便将这件事第一时间告诉他。
一炷香时间过后,身着玄衣头配金冠的新帝,竟真的出现在了此处。
“……哈哈哈,朕早该,早该将你杀了,天初二十七年清明……朕就应该在,在那个时候杀了你。”
谢不逢走进刑部大牢的那一瞬,正好听到这句话。
天初二十七年清明,为什么这个日子?
跟在谢不逢背后的士兵面面相觑。
还没等他们想清楚今日废帝又在发什么疯,就见谢不逢忽然咬紧牙关,从一旁士兵手中拔下一柄长剑。
伴随着一阵破空之音,下一秒寒光闪过,冰冷的剑刃已经抵在了谢钊临的咽喉处。
“你说什么?天初二十七年清明,发生了什么?”谢不逢眯了眯眼睛,话语里满是杀意。
不知在何时,谢不逢已彻底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与青涩。
他声音低沉又沙哑,不怒自威。
谢钊临缓缓转过身,用浑浊的眼眸向身边人看去。
接着一动不动,呆立在这里。
见对方不配合,谢不逢轻轻地笑了一下,缓慢旋转剑柄,以剑面压着他的肩,将他一点一点压入了这潭死水之中。
水与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恍惚间谢钊临又看到了无数河工的冤魂,自水底爬出,拽着自己的脚踝,将他向地狱中拉。
“啊啊啊……”谢钊临大声尖叫了起来,可一张嘴,那水却全从他口鼻之中涌了进来,“我说,我说我说——”
谢钊临拼命挣扎,挂在身上的沉重铁链,随之发出了一阵阵重响。
可谢不逢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求饶声一样,漫不经心地继续将人往水下压。
刑部大牢里的士兵,也全部为谢不逢身上的气场所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