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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嗯。”李文简说,“我知道。”

昭蘅眼圈有些发红,委屈地说:“那他凭什么冤枉我?说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李文简起身把她抱进怀里,“他冤枉了你,会付出代价的。”

*

越梨被安顿在荔香园,上次她送昭蘅回来,她跟父亲也是住的荔香园。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踏进这座漂亮的院子,却没想到这么快又回来了。

府上明日要准备端午宴,人手不够用,侍女将她带到房间,准备好热水、药粉和餐食就先退下了。

她先泡了个热水澡,然后坐在镜前给自己上药。她脸上有几道伤,抬抬手就能涂上药,可更多的伤痕在背上,她痛得龇牙咧嘴也涂不到。

她拢好衣裳,起身在屋子里找,看是否有东西能帮忙抹药。

正起身,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扣门声。

她走过去拉开门。

“是我。”一道泠泠的声线落下。

她抬起头,穿梭于夜色中的月光落在少年的脸上,他纤长的睫毛在眼睑铺了极淡的阴影。

越梨眼神里有几分讶异,似乎没想到他会过来。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魏湛挠了挠头。

越梨说:“那天你也是一直这样看我。你看我做什么?”

“我没有。”魏湛下意识狡辩,抬头撞进她饶有兴致的眼眸里,他辩解说,“我是在看你背着的那张弓。”

越梨不解,“那张弓怎么了?”

“那是你的吗?那张弓很大,应该要很大力气才能拉开。”魏湛说。

“是我阿爹给我做的,拉满弓后可以射出八百步远。”越梨眉眼中浮现出骄傲神色,“我平常就用它打猎。”

“八百步?”魏湛愣了一瞬,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寻常女子哪能拉开那么重的弓?她看上去瘦得跟柳枝似的,竟然能拉开吗?

“你不信?”越梨满不在乎地说,“我在村里是最厉害的猎人,有时候我阿爹打猎都未必打得过我。”

魏湛的目光仍是充满怀疑。

“不信改天我们比比看,我打架打不过你,但比射箭,你未必赢得过我。”越梨微仰起头。

魏湛笑了起来:“好啊。”

越梨歪着头看他,琼鼻轻轻蹙了蹙:“你看不起我?”

“没有。”魏湛对上她的眼神,看向她眸子里倒映的烛火,“我这是欣赏你。”

越梨抿起唇来,烛光跳跃在她明亮的眼底。

“明天府上要办端午宴,人手都到膳房那边去了,我想过来看看你有没有需要帮忙的?”燃烧的蜡烛灯芯噼里啪啦发出声响,夜风吹拂越梨的裙摆。他想起自己的来意,解释说,“毕竟你是为了我妹妹和阿蘅才受的伤。”

他的语气里带了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心虚,引得越梨一双眼睛略弯弧度。

“进来吧。”越梨让出一条道来。

魏湛犹豫了下,挠了挠头,撩起袍子走进屋内。因为她刚沐浴过,屋子里有股甜香的气息,魏湛走到屋内,后知后觉想起这股香味从何而来,他的耳尖登时有点发红。

“你来得真是时候,我还真的有事需要你帮忙。”越梨走到案边,拿起桌上的药瓶,转身回到他面前。

魏湛一转头,少女眼睛亮晶晶地正睨着她。

“什么?”

越梨把药瓶放到他掌心:“我背上的伤擦不到,你能帮我……”

“不行不行。”魏湛急忙摆手拒绝。

“为什么?”她修长雪颈轻轻扬起,几缕湿润的青丝散在脸侧。

魏湛呆愣片刻,男女授受不清,他怎么可以帮她上药呢?早就听说山里人豪放,可这也太不合礼数。他抿了抿唇说:“于理不合。”

他冷不丁冒出这么几个字,越梨神情中有几分迷茫,她不理解:“你们这儿规矩这么大吗?找个人帮我上药也不行?”

找人帮她上药?

魏湛耳根开始发烫,说话也有点不够利索:“我、我……我马上去给你找。”

越梨还在发愣,他已经把药瓶放在桌上,转身大步走出房门。她看着他匆匆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看着他如墨的衣袂逐渐消失在夜色里。

*

白云观内的灯火燃了一整夜。

白云道长不过浅睡了半个时辰便浑身疼得睡不着,唤了人过来换药,触碰到身上的伤口,又痛得流了一身冷汗。

他站着痛,躺着也痛,在屋子里踱步骂了大半宿的人。

天快亮时喝了盏冷茶,仍是痛得钻心。

“师父。”

门外映出一道影子。

白云道长并未抬头,反是那候在一旁的童子推门走了出去问来人,“师父问你们想到办法了吗?”

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禀报,“我们打听到了,安氏今日要乘画船游河,只要在他们的船上做手脚,定能让他们沉尸河底喂鱼。今日河上行船如织,就算他们有心怀疑咱们,也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躺在榻上的白云道长听闻此话,轻抬起眼帘来,略带几丝褶皱的面容上浮起一个笑来。他阴恻恻地问道:“人都打点好了吗?”

“禀师父,都打点好了。”来人垂首,又继续道,“是几个水性极好的年轻人,他们趁乱到安家的船下凿个洞,就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沉尸湖底。”

“嗯。”白云道长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安家这群小鬼欺人太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遭了这罪,活该他们下去喂鱼。只是可恨,安氏枝繁叶茂,背靠诸多朝廷要员,否则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师父为陛下鞠躬尽瘁,他们打你的脸,不就是打陛下的脸。陛下一直对师父恩宠有加,这次若是知道师父受了这样的委屈,少不得会补偿师父。”

白云道长知道自己平日里行事已经招来诸多不满,不愿在这个当口得罪安氏,可昨天那少年当街打他那一顿,拳拳到肉,到了京兆府衙门,那安元庆的态度实在可恨。

这口气,他怎么也咽不下去。

“去吧,我等你们的消息。”白云道长沉吟片刻。“师父放心。”来人俯首躬身,沉声道。

那人离去后,白云道长挥退童子:“下去吧,我眯一会儿。”

“是。”道童依言合上门,转身退出房间。

白云想要翻个身,刚动了下,牵扯到身上的伤,顿时痛得倒吸了凉气,嘀嘀咕咕骂了几句。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安元庆王八蛋,几个崽子小王八蛋,安氏祖宗十八代都是王八蛋。

那门扇忽然吱呀响个不停,他以为道童离去没有关好门,忽听得门外有铁器劈木头的清晰声响。

他转过脸刚要唤人,那脆弱的木门轰然倒地,一道身量单薄的人影走进屋内。

晨风微凉,吹得那人影的衣袍鼓动,他抬眸,看见那个年轻人身形飘忽如同鬼魅,眨眼间便到了他的面前。

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那人从何处抽出一把软剑,寒光闪烁一瞬,有什么东西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咽喉。

浓稠的血液顺着刀丝流淌到李文简的手腕,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白云道长定格的惊恐模样,慢条斯理地扯了帕子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哐当。”

门口传来水盆被打翻的声音,道童仅是愣了片刻,便转身往院内狂奔:“有刺客,有刺客……”

白云道长自知作恶多端,怕有人蓄意报复,特意哄骗戾帝拨了禁军在观中护他周全。

道童这一嗓子,惊动了观内的侍卫和禁军。

李文简纵身一跃,跳上瓦檐,顺着道观的飞檐斗拱飞快逃离。观中点起无数的灯笼火把,亮如白昼,很快禁军发现了屋檐上的人,密密麻麻的飞镖和弓箭向他射来。

银光闪烁。

李文简眼看躲闪不及,身后忽有一把寒光冷冽的剑横在他面前,与飞来的飞镖和箭矢相撞,连续噌噌几声,飞镖和箭矢纷纷落地。

身后那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轻松一跃,跳下屋檐。

两人穿梭在清晨的白云山上,也不知跑了多久,天光微明。

满山酢浆草深深浅浅,在一片淡白的晨光中,清新动人。

魏湛躺在草地上,睁着眼,看着天上乍明乍暗的星子,大口大口喘着气:“歇会儿,跑累了。”

李文简并肩躺在他身旁,把蒙在面上的头巾往下扯了两分,口鼻艰难的呼吸。

他嗅到酢浆草的香气,转过脸问:“你怎么在这里?”

魏湛闻言,也侧过头看向他,他眉毛轻轻挑起,望着他的侧脸,“我也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天边的弯月已经很淡,几乎要被东边破晓的光芒遮盖殆尽,李文简修长的指节慢慢屈起。

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就听到身侧的少年略有几分愉悦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你是去帮我出气。”

魏湛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躺着,嘴里叼了根随手拔下来的草。

“你很够义气,不枉我跟你做了这么多年兄弟。”

李文简一双眼睛盯着天上淡去的星月,没有打破他美好的幻想。

“走吧,回去我请你吃油茶。”魏湛起身,拍落沾在身上的苍耳。

西月街上很多卖早点的食摊,李文简和魏湛很喜欢吃白记的油茶。他们到的时候,店主才刚出摊,给他们做了今天早上的第一碗油茶。

“这不是他第一次纵马行凶,我离京之前,碰到他踩死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雨水如注,打在店家的油布棚顶,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绝于耳。

“小孩的父母拉他去见官,他的随从把他们也打成了重伤。”雨雾里,魏湛的身影也似蒙了层水汽,“送到官府后,只判了他二十两银子。”

“一条人命只值二十两银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李文简仰头,望了眼他在草丛里躺得乱糟糟的头发,“所以从那时候起你就打算杀了他。”

“没错。”魏湛大口地喝着油茶,“只不过那时候我急着去梅州,回京之后我又一直在忙梁星延的事,暂且留下了他的狗命。没想到他这次竟然敢犯到我手上。”

魏湛搅动汤匙,夹了口酱菜吃下,神情松快许多,“我昨天从衙门回来的时候就想这次一定要杀了他,没想到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

李文简放下手中的汤匙:“这世道真坏,逼得握笔的手拿了刀。”

“也没那么坏。”魏湛说,“至少还有志同道合的人跟共伐世道。”

“那你要永远在。”李文简说。

“你在说什么傻话?”魏湛不解,“我不在又能去哪里?”

李文简垂头,看见他脚上那双黑青皂靴已被山间的泥路弄得脏透了。

“哪里都不能去。”

魏湛闻声,挠了挠头,这人说话怎么越来越奇怪。

两人走到西月街路口,李文简把给安胥之买的包子递给魏湛,“帮我带回去给小四郎。”

“你去哪里?”魏湛问。

李文简头也不回地往东边街口走去:“给阿蘅买花灯。”

*又打雷了。

山中又要爆发山洪,滚滚的洪水就跟猛兽一样奔涌下山,顷刻间就将良田阡陌统统吞没。

阿娘踩着梯子将她举送到摇摇欲坠的屋顶,她刚弯下腰去拉她,洪水忽然奔涌而至,卷着阿娘浩浩荡荡奔向远方。

大雨如注,不断地灌进她的眼睛里、耳朵里,她猛地跳进洪流之中,拼命在浑浊的水里寻找阿娘的身影。

可是水势太过汹涌,她被浪打得无力划水。

她知道自己不能放弃,不能像从前那样松开阿娘的手。

浑浊的洪水瞬间淹没她的口鼻,她的呼吸逐渐变得艰难。

阿娘究竟在哪里?

阿娘又不要她了吗?

她意识逐渐回笼,想起来了,阿娘早就死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之中了。

她不会来救她了。

这时,浮浮沉沉中一只手拽住了她,把她从水中提了起来。

那种心被揪住的窒息感一挥而散,她终于可以喘过气了。

魏湛垂眼,看着不断哭喊的少女,眉心都蹙得极紧。她双眼紧闭,口中一会儿绞着阿娘,一会儿喊着阿爹,眼泪跟外面的雨一样,怎么也擦不干净。

“醒醒,快醒醒。”魏湛想起身找条毛巾给她擦汗,可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就跟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一样。

越梨昏昏沉沉睁开眼,蒙了水雾似的漆黑眼眸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似乎有片刻不知云里雾里的怔忡。她定定地看着魏湛,过了好一会儿,那种揪心的窒息感才逐渐消散,她松开他的手,哑着嗓子问:“你怎么在这里?”

魏湛倒了一杯热水,去扶冷汗淋漓的越梨,把水喂到她嘴边:“我从荔香园外经过,听到你哭得好大声,以为你碰到什么事情了,所以才冒昧进来看看。”

“我应该是被魇住了。”越梨的声音有些虚弱,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水。

她唇角沾了些水渍,正要抬袖子抹去,魏湛递上一张帕子。

“嗯,我知道。”魏湛说。

越梨低眼看了下,接过帕子,抿唇说,“谢谢。”

“还要喝吗?”魏湛见她喝完了,于是又要起身再去倒。

“不用了。”越梨摇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听到隐约的雷声,一双清秀的眉皱得很深。

魏湛看到她的神情,问:“你很怕打雷吗?”

“不怕。”她吸了吸鼻子,看了眼掌心揉得皱皱巴巴的帕子。

魏湛说:“骗人。”

“我没有骗你。”越梨辩解。

“上次你送阿蘅回来,也是个打雷天,你扛着弓箭,手一直用力地握着那张长弓。”魏湛说,“今天打雷,你又被魇住,你分明,很怕打雷。”

越梨有些意外地看向他,鸦羽似的长睫上还带有泪痕,在稀薄天光下闪着淡淡的光:“不是害怕。”

她话刚说完,一只大手轻抚着她的头顶。

“害怕没什么丢人的。”

越梨抬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魏湛。

以前阿娘也经常这样温温柔柔地抚摸她的头顶,安抚她的情绪。自从阿娘去世之后,本就寡言的阿爹更加沉默,更不会这样温柔地哄她。

“我阿娘死在雷雨天。”越梨望着眼神清澈的少年,心中一酸。

魏湛僵硬了一瞬,他朝越梨挤出一抹笑:“你的阿娘也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吗?”

天上的星星?这么久以来,越梨还是头一次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她抬起头问魏湛,“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吗?”

“不是,有些人死了要下炼狱,有些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魏湛搜肠刮肚,哄她说,“你很善良,救了阿蘅,又救了我的妹妹,所以你的阿娘肯定也是个很善良的人,她应该去了天上。”

越梨看了看雨雾蒙蒙的天,天已经亮了,看不见星星。

魏湛看出了她的心思,说:“要是你想她了,天气晴朗的晚上你可以对着天告诉她,她一定会听见的。”

“嗯。”越梨声音里有一点哭腔。

“你饿了吗?”魏湛忽然问。

他不说还好,他一问,她真的觉得有几分饿,轻轻点了点头:“有点。”

魏湛从桌案上拿起油纸包,将油纸慢慢揭开,温热的包子香气慢慢散开,勾得人腹中的馋虫越发嚣张。

“陈记的包子,你尝尝看。”魏湛眼睛微弯,把包子递到她面前。

“哪来的?”

魏湛怕她不肯吃,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专门给你买的。”

他又去倒了杯水过来,催她说:“快吃吧,吃完带你去游河。”

*

初夏早上的天色透着一种轻薄的山岚色,昭蘅昏昏沉沉的,蜷缩在被窝里慢慢地睁开眼睛。

外面雨声细密,她听到淅沥水声,猛地从床上做起来,下意识抬头望向窗外,苍翠的院子里点缀着一簇一簇的白色同心花。她蹙着眉看了会儿,有些担忧这种天气还能不能去看赛龙舟。

正坐在床边发愣,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盈雀的声音:“公子。

昭蘅急忙起身,匆匆套好衣裳就走出房门。才踏出门,她便瞧见一袭月白色圆领长袍,眉眼温和矜贵的少年郎手上提着一盏漂亮的琉璃花灯,望着窗外开得如同白雪堆积的同心花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欢喜。

这时候他已经瞧见了她,眉眼柔和地看向他,道:“阿蘅。

昭蘅小跑着朝他跑去。

李文简把灯递给她,笑问:“喜欢吗?

今日没有太阳,有些晦暗的光落在他身上,仍旧衬得他丰神俊逸,跟日光下无暇的刚玉珠子一般。

“喜欢。 昭蘅提着灯,欢快地拨弄了几下灯下的水晶坠子,仰起脸问李文简,“哪来的?

“刚才去给你买的。 李文简被她的笑容感染,唇角也勾着笑。

昭蘅看着他眼底倦怠的青痕,知道他肯定很早就起来买灯去了。她在袖子里摸了一会儿,然后踮起脚把什么东西凑到他嘴边,“啊,张嘴。

李文简顺从的张嘴,一粒橘子糖落在他舌尖,淡淡的清香在口腔内散开。

昭蘅笑得眯起了眼睛:“你对我很好,这是奖励你的。

李文简弹了弹她的额头。

“还有个好消息。

昭蘅问:“什么?

“白云道长死了。 怕她不知道是谁,他特意提醒她,“就是昨天欺负你们的那个坏人,昨天晚上被人刺杀身亡了。

昭蘅怔怔地望着李文简,半晌,欢呼出声,“是哪个大英雄呀?这么厉害!

“不知道。 李文简忍不住翘起唇角,“官府还在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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