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亮色,出客栈◎
陆见微随手下了土豆片, 又将鱼丸放入锅中,见岳殊神色有异,却没问。
倒是阿耐没忍住:“说了啥?”
岳殊递信给张伯,回道:“舅舅说, 我若愿意去凉州, 他会抚养我长大。”
这个舅舅他从来没见过, 之前只听说在望月城当武将, 山庄被灭后,他走投无路,才在张伯的建议下选择来望月城投奔。
结果舅舅调离望月城, 他们寻不到消息, 只能在客栈住下。
虽只在客栈住了几个月, 他心里却将这当成第二个家。
他私心不愿去凉州, 想继续留在客栈,就是不知道掌柜的会不会嫌他累赘。
“凉州都是边城了,比丰州还偏远,你真要去?”薛关河道,“我爹去过,说是那儿连个像样的酒楼都没有, 风沙大,一张嘴吃一口沙,冬天还干冷干冷的,哪有这儿宜居?”
阿耐更不客气:“你与你舅舅面都没见过,能有什么情分?你去了,不过是寄人篱下, 还不如早点学有所成, 自立门户。”
岳殊也是这么想的, 抬眼看向陆见微。
“掌柜的,您觉得呢?”
“你想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陆见微语气淡淡,见他面露失落,便不再逗他,话锋一转,“可你别忘了,你已经卖身给客栈,要做一辈子伙计,走不了的。”
岳殊双眼瞬亮,“好,我就当一辈子伙计!”
言罢转向张伯,满脸期待。
张伯替他夹了一只肉丸子,笑呵呵道:“我这把老骨头是懒得动了,有幸得掌柜的收留,以后还要继续麻烦掌柜的了。”
“有张伯打理客栈,我高兴还来不及。”陆见微端起茶盏,“以后就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众人便都举杯,以茶代酒,共敬这苍茫瑞雪。
几杯热茶下肚,再吃几口菜,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的。
韩啸风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同这些江湖客围坐一桌,同吃一锅,甚至还抢起了菜。
冷肃的眉眼在蒸腾的热气中逐渐柔软。
他心里尚且装着一件事,待锅里的水蒸发一半,薛关河重加汤底,才斟酌开口。
“宋闲、宋福在牢中死了,我没问出幕后主使,抱歉。”
岳殊一顿,咽下嘴里的白菜,郑重道:“韩大人,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我爹去世后,江湖上没有人为山庄惨死的数十人伸张正义,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他们。只有玄镜司竭力追查此案,这份情义我铭记于心。”
韩啸风斟了满盏:“岳少侠,韩某敬你。”
玄镜司“插手”江湖案件,江湖客一直多有不满,他们在办案时遭受嘲讽和阻挠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遭遇偷袭和暗杀。
他偶尔也会质疑,玄镜司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现在明白了。
总有无助的受害者,需要有人替他们讨回公道。
阿耐不满嘀咕:“看来你们玄镜司的牢门不严实啊,牢犯轻易就叫人害了。”
韩啸风皱起眉头。
“阿耐哥,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冬笋,多吃点。”岳殊连忙捞起笋片,放到他碗里。
阿耐:“……”
他又没说错!
“你说得没错,此事确实是玄镜司的过失。”韩啸风坦然认了。
“我就说嘛!”
“阿耐。”温著之语气轻缓,却不容置疑,“吃笋。”
“哦。”阿耐乖乖捧碗。
陆见微忽道:“之前听张伯提过,江湖客都不愿与玄镜司打交道,但又不敢无端招惹玄镜司,是因玄镜司指挥使武力超群,对吗?”
她语气随意,状若闲聊。
韩啸风愣了下,回道:“韩某不敢妄议指挥使。”
“怎么样才叫妄议?称赞他武功高也叫妄议?”陆见微笑道,“就是聊聊天,难不成你们指挥使就藏在桌子底下偷听?”
“噗。”薛关河没忍住。
金破霄也笑:“偷听倒不至于,不过这个指挥使挺神秘的,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来只听说他在哪里办了什么案子,但从来没碰到过。”
“指挥使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是副指挥使,也很难见到他。”韩啸风压低声音。
他说这话时,眼里透着尊崇。
陆见微颔首感慨:“听说他十三岁就担任指挥使,力破采花贼案,真是少年英才。如此英杰不能见上一面,实在可惜。”
“可惜什么?”蓝铃不禁开口,“据说貌若阎罗,吓人得很,还是不见为好。”
韩啸风目色稍厉:“传言蓝姑娘杀了黑风堡柴长老,被黑厚黑重追杀受了重伤,多亏陆掌柜妙手回春,保你一命。”
“堂堂玄镜使,没有证据的谣言也信,你就是这么办案的?”蓝铃被踩到痛处,郁气横生。
韩啸风:“千里楼又称情报楼,天下没有不知道的事,那你可知,柴昆是怎么死的?”
蓝铃冷笑:“他丑不是事实?”
“蓝姑娘,没有亲眼见到的事情,不要捕风捉影,即便是亲眼见到的,也不一定为真。你踩了这么大的坑,应该感同身受。”
陆见微:就该这样!
吃火锅的时候怎么能不吵架呢?吵得越久,她听到的八卦就越多。
蓝铃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继续输出:“他若不丑,为何遮掩面貌?”
“你若没杀人,为何逃跑?”
“他们冤枉我,我为何不能逃?”
“指挥使神勇无敌,谁配见他真容?”
“笑话,我倒是听说他走火入魔,命不久矣,哪来的神勇无敌?”
“胡说八道!”
蓝铃一改先前气愤,转而笑道:“看看,咱们的韩使急了。他若真的安然无恙,你又何必着急反驳?”
“你若真没杀柴昆,又何必躲在客栈偷生?”韩啸风瞥她一眼,“千里楼自诩知悉天下事,却连柴昆是谁杀的都查不出,也无法出面保你,你还是想想该如何自证清白吧。”
蓝铃诧异道:“听你这么说,你知道柴昆不是我杀的?”
“无可奉告。”韩啸风一脸冷酷。
蓝铃能屈能伸,举杯道歉:“哎呀,方才是奴家说错话了,韩大人大人有大量,别跟奴家计较。玄镜司指挥使神勇无双世人皆知,就连容貌也是天下仅有。韩大人同样文武双全,才智卓绝。”
“哼。”
“今日咱们能坐在一起共享美食,都是托了陆掌柜的福,你就看在陆掌柜的面子上,原谅小女子罢。”
韩啸风只好举杯:“韩某给陆掌柜这个面子。蓝姑娘入了墓室后,柴昆才出现在凉王墓附近。”
“左右都是看陆掌柜面子,你不妨再看陆掌柜面子,替我洗刷冤屈?”蓝铃眸光流转,腕上的铃铛清脆悦耳。
韩啸风心硬如铁:“此乃你千里楼与黑风堡之事,玄镜司不插手。”
“陆掌柜,”蓝铃拽拽陆见微袖子,“你帮奴家说说情嘛。”
陆见微舀了只丸子,放进她碗里。
“乖,吃肉。”
蓝铃:“……”
陆见微话锋一转:“温公子经商有道,挣下这么大家业,我一直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陆掌柜客气了。”温著之双目含笑,“请说。”
火锅的热气熏得他面色发红,给苍白清淡的面容添了几分生动,睫毛沾染雾气,柔化了眉眼处的棱角,减了几分孤冷。
看似温柔的人,实则心防最重。
此时此刻,倒多了些烟火气。
陆见微问:“你觉得,我这客栈要怎么开,才能赚到更多的钱。”
“陆掌柜,你赚钱够厉害的了。”金破霄忍不住开口,“你开张一个月,抵得上一支商队奔波半年了。”
“金兄说得是。陆掌柜身怀绝技,友善待客,今后生意一定更加兴隆,温某不过袭承祖业,何谈有道?”
陆见微叹气:“罢了,是我唐突了,生意经哪能轻易告诉旁人?温公子,你就当这话我没说过。”
“陆掌柜言重了。”温著之语调依旧从容,“你买下方圆五里的地,定是心有成算,就莫要取笑我了。”
陆见微腹诽:跟泥鳅一样滑溜!
一顿饭热热闹闹吃完,积雪没至脚踝。岳殊拉着阿耐一同在院中堆雪狮子,不一会儿,薛关河也加入他们。
陆见微等人站在廊下观景。
寒风阵阵刮过,他们身强体壮,没什么感觉,倒是温著之轻咳几声。
他穿得已经比众人厚实,却依旧经受不住这样的寒气。吃火锅变得鲜活的脸色,因屋外的寒气重归苍白冷清。
陆见微嫌吵,解下毛绒的大氅,整个披在他身上,从前到后包裹得严严实实,在身后系上锦带。
“虽说我应该让你回屋,免受寒气侵袭,但雪景难得,这般童趣也许久未见,不看岂不可惜?”
温著之微怔。
鹤氅残留女子身上的味道,有点像檀香,平和安宁,又有些像丁香,静谧幽远。
他整个人藏在阔而厚的鹤氅里,寒气全都被隔在细密柔软的绒毛之外,失温的手渐渐回暖。
他垂眸几息,复抬起眼睫,凝目注视陆见微,笑着说:“多谢陆掌柜。不过你我男女有别,此举不太合适。”
“哪那么多规矩,”陆见微瞥他一眼,“你莫不是嫌弃?”
“自然不是,我只是……”
蓝铃在旁调侃:“温公子怕是没闻过女儿香罢?这般容易害羞,以后可怎么成家?”
温著之神色微僵。
“不会吧?真被我说中了?”蓝铃仿佛发现新大陆,惊奇道,“你长这么大,真没接触过女子?”
金破霄很没义气地揭老底:“反正从我结识温兄到现在,就没见过温兄与哪位女子走得近,温兄忙于寻药,也无暇顾及成家一事。”
“没错。”燕非藏肯定地点头。
“噗。”蓝铃没忍住,“你们俩说得好像有过相好似的。”
二人:“……”
蓝铃笑得更欢了。
笑声吸引堆雪狮子的三人,阿耐抬头,不经意看到被鹤氅包围的公子,不由呆住。
“阿耐哥,你发什么愣?”岳殊扯一把他的袖子。
阿耐回神,问蓝铃:“你笑什么?”
蓝铃扬起细眉:“笑你家公子,年纪这么大了,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
“关你什么事?”阿耐气鼓鼓道,“论年纪,你比我家公子还大!”
蓝铃:“……”
她就不该跟阿耐吵架。
陆见微却上下打量温著之,直到后者的不自在快到临界值,才吐出含糊不清的两个字。
“挺好。”
温著之:“……”
其余人:“……”
跟现代熟知的雪人相比,雪狮子更像是一个艺术品。薛关河和阿耐是没这手艺的,好在岳殊做惯了木工,雕刻技艺不凡,所谓一通百通,那两人负责铲雪,他就负责雕琢。
“好了没好了没?”薛关河问。
岳殊在他催促下右手挥出残影,“快了快了。”
他刻下最后一笔,栩栩如生的雪狮子映入眼帘。
“齐活儿!”薛关河兴奋地鼓掌。
江州冬日下雪少,即便下雪,也多是雨夹雪,积雪浅薄,很难堆出这样的雪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