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宁殿中, 数位官家女眷今晨被禁中宦官以皇后册立,去朝拜皇后的名义带入内廷。
前朝早早定下了新帝为纪王时的原配也就是孙妃为后。
只是由于前朝战乱后宫更是吃紧,便是连帝王登基大典也是仓促而行, 这孙皇后一直虚有其名,没受过百官命妇朝拜。
如今这日, 众命妇心中虽迟疑, 却也不敢耽搁。
只是自卯时至如今午时,足足过去半日功夫, 莫说是皇后,便是该有的礼官, 典仪, 众人未见一个。
在此等候久久未见其他人,反倒是早过了用膳时辰, 女眷们不免心中生疑。
众人意识到不妙, 寻着法子想出宫, 皆是被宫人拦住。
“如今前朝乱的紧,陛下皇后只怕是耽搁了没空来,诸位在这处殿内便安分些。”宦官皮笑肉不笑的劝阻道。
不一会儿,殿外竟送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妇人。
一个个蓬头垢面,双眸空洞凹陷, 只能从较为白皙的皮肤和勉强能辨认出原貌的绫罗衣料上辨认出, 这群女眷的贵人身份。
“你.....你们这是.......”
方才还叫嚣着要出宫的女眷们如今见此,顿时瑟瑟发抖鸦雀无声。
“你是......肃王妃?”
一群女眷中有以往便与之交好之人, 险险辨认出来, 这不就是先前几月就被请入宫的肃王府女眷?
谁曾想到, 以往高贵的王妃侧妃, 便是贵族高门中也备受追捧的女子, 一夕之间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使她们如此的,除了当今新帝还能有谁?
女眷们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不已,绝望与恐惧一阵阵席卷而来。
偏偏那宦官仍自顾自的笑言:“这等犯妇之夫、之子是为朝廷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仁慈仍留她们性命,只叫她们劝说逆贼投降,只不过可惜前朝逆臣不听劝.......”
“逆臣贼子?!你们才是逆臣贼子!好个天子!还不知是如何得来的天下!也敢自诩为正统!”曾今的肃王妃饱受折磨,早没了先前那种雍容华贵的面容,她方才被送去阵前走过一遭,自然是劝不得肃王半点回心转意。
别会是肃王,便是她的亲父亲兄,都是铁了心搭上她这个女儿的性命也要随着肃王谋反,对她也是没丝毫手下留情。
原先肃王妃日日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唯恐死亡降临,可真的到了这一日,被所有人抛弃,她反倒是不怕了。
再没有半分害怕。
原先怕的是她的孩子,小小年纪......可如今她孩子也去去,她不过孤身一人罢了,还有何可怕。
与其这般忍辱苟活,还不如早些死了去,肃王妃一口浓痰劲直吐向那宦官面上,疯癫一般哈哈大笑,“呸!一阉人尔!也敢狗仗人势!不过你的主人自身难保,我倒要瞧瞧你还能活几日,哈哈哈哈——”
宦官得了天子亲口吩咐,自然有恃无恐,听着这等恶妇之言,未曾半分手下留情,当即反手一掌将肃王妃框至于地。
“王妃娘娘可别急着寻死,等会儿你丈夫若是攻城,咱家可只能将您脱光了身子吊去城墙上,叫逆臣贼子们看清楚,啧啧啧,他们的主母一身如何细皮嫩肉,如何服伺承欢在一群军营粗人身下的。”
孙三从后殿知晓消息,一路跑的双膝发软,想法子逃脱殿内守卫赶了过来。
“你们这等阉人!还不快住手!”
见到曾经高傲的妯娌世家贵女如今疯癫一般,坐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笑,这一幕于孙三来说实在有心无力。
看到曾经的肃王妃,孙三就如同看到了之后的自己。
元熙与那贱人合谋,以她的名义将一群无辜女眷骗入后宫,想以这群女眷为饵,便以为能进可攻退可守,叫那群摇摆不定的世家,府兵纷纷只得支持他不成?
疯了......
元熙疯了。
所有人都——疯了——
可她一无名无权的假皇后,又能如何?
太监不仅不怕孙皇后的怒斥,反倒笑道:“呦,孙娘娘您不是被陛下下令禁足了?莫不是又违抗圣令了不成?来人啊,还愣着做什么?将娘娘抬回她殿内带着,可别再叫她跑出来——”
孙三自知来不及,以往贪生怕死如今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冷声冲着女眷吼道:“你们快出宫!兵马都去守城门了,宫里如今没剩下多少兵马,全是一群助纣为虐的阉人!元熙早已经疯了!他已经杀疯了!你们切莫留在此处被他哄骗,留在这里没有好下场的!”
“孙瑶,你又说什么胡话?”孙三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元熙那格外阴冷低哑,犹如毒蛇吐信的嗓音。
叫孙三不由得浑身一颤。
元熙一身明黄龙袍似是才下了朝,正颇为恭谨的送着晋陵长公主缓缓走入。
他以往儒雅的面容早已消失不见,一双眸凹陷的厉害,看人时阴恻恻的,竟与梁帝在世时如出一辙。
听孙三这拆台的话元熙也不动怒,只是冲着周围内宦低笑,“还愣着做什么,将皇后请回她殿里去。”
“皇后是疯魔了,诸位可切莫往心里去。请你们入宫来,不过是想请诸位多为规劝你们府君,该以何态度对待新君主。”元熙抬起眼,眸底隐隐泛着血红,望着身侧一群吓得瑟瑟发抖的女眷。
众女眷经由孙三那般提醒,如今早已是心知肚明。
自从动乱始,谁都知新帝这个位置摇摇欲坠,朝中那些老狐狸自然少有真心拥护他之人,更有观望派只想着浑水摸鱼,谁当皇帝就靠着谁,等肃王杀破上京他们也是如此。
如今新君只怕是要以她们为饵逼迫她们的丈夫儿子做出拥护新君的态度。若是在肃王与新君对峙期间若是襄助了元熙,日后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晋陵长公主,不,如今该是大长公主,容貌较之先前丝毫未改,只是一身冷意更重。她一袭素衣,宝髻之上未曾佩戴珠钗,在这处披金戴银珠围翠绕的贵族女眷中显得格格不入。
可便如此讽刺,这般的她仍是无人敢轻视。
宫中近日人心惶惶,便是殿内也少有宫人伺候,蜡烛燃彻未曾续上,一室阴暗交叠,叫所有人面上都渗着凄凉。
晋陵长公主步伐沉静,身后交错的光影投在殿前勾勒着宝相花纹精秀地毯上。
她见到这一出闹剧,缓缓侧眸看向她身侧的这位天子,也是她的嫡亲侄子。
“怎么,叫本宫来,是想连本宫也要一同囚禁不成?”晋陵语气平淡,就好像是闲暇时与不听话的子侄话家常一般。
元熙一听这话,倒是一改方才狠厉,着急笑起:“姑母何出此言,如今上京除了宫中处处皆是危险,朕也是为护她们安全才将她们接入宫中好生看护。只要她们忠心于朕,替朕规劝前朝那群贼子,朕自然不会做一个暴戾之君,朕可是明君!”
元熙见到殿中女眷中被拖曳而出的肃王府女眷,皆是衣不蔽体之姿,不免眉头微皱。
晋陵长公主也是瞧见了肃王妃,说来还是她侄儿媳妇,方才更是远远便听见那内监口出恶言。
晋陵叹息一声,低声相劝:“陛下既已是君王,便该拿出君王的宽宏来。她是你皇嫂,更是你的臣民,便是再有深仇大恨赐死便是。高堂广殿之上如此折辱一介妇人成何体统,传出去岂不有损陛下龙威?”
元熙不以为意,似笑非笑道:“不过逆臣贼子之妻,如何还能以叔嫂相称?逆臣贼子形同牲畜,自然无需顾忌。”
“你如此冲着手无寸铁的女眷与前朝废帝又有何异?”如今敢如此同元熙说话的,只怕只有晋陵一人了。
元熙再是好脾气听晋陵拿自己与那前朝废帝想比,不由面色微沉。
却见长乐公太夫人听闻晋陵长公主这句话后,携着府上女郎纷纷下跪,冲着晋陵,也冲着天子。
“陛下,臣妇自知罪孽深重,愧对朝廷,唯求一死。奈何齐玄素谋逆,府中几位女眷多年与他从无交流,实属无辜......”
长乐公太夫人虽听着辈分高,其实着实年轻的很,虽是太夫人,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出头。
奈何齐玄素同她成婚没几年便出家而去,她多年来独守上京与守寡无异,平素更是鲜少出门,以一己之力抚养府上一众子女,这些年早已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如今丈夫与儿子谋逆,一声不吭的跑了,灾难却只能叫她们这等女眷承受......
怎料长乐公太夫人竟也不知如何刺到了元熙,元熙连连冷笑,“如今请死,当初作何去?你身为皇族宗室女,丈夫逆谋造反多年,齐镜敛千里出逃,你为人妻母焉能半点不知情?!为何不早奏?”
长乐公太夫人自知无力辩解,不由眸中落泪,重重叩首。
“好啊,既是你求死,那朕便成全你。来人啊,赐元氏三尺白绫叫她一个好死——”
“元熙!”晋陵长公主也不知是被什么触动了心神,素来面容冷静冰凉犹如玉雕一般的人,如今竟是难得的激动,双眸微颤。
直呼帝王名讳,是为大不敬,殿内诸位都不由得屏气凝神朝着晋陵长公主看来。
元熙蹙眉,声音阴沉,显然不愈。
“皇姑?”
长乐公太夫人不欲见晋陵长公主因为自己受牵连,忙道:“还请公主无需为妾多言,臣妇甘愿陛下赐死。”
能活着谁也不愿意死,可她是真怕了。眼瞧当今疯癫模样,只怕肃王妃的下场便是她们的下场,如此还不如早早死了算了......
晋陵长公主怒极反笑,朝着长乐公太夫人:“嗬嗬嗬嗬......真是可笑至极,这天下谁都该死!也不是你!”
她直指当今:“真不愧为皇兄的儿子,简直是一脉相承的牲畜不如!”
元熙身侧太监连忙呵斥:“大长公主休得放肆!”
晋陵只充耳未闻,她冷笑道:“天策三年,长乐公世子夫人亡故,皇兄亲自赐婚庆宁郡王女孙嫁给长乐公为续弦,元氏......可是?”
长乐公太夫人止住了面上悲哀,似乎是想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她竟也渐渐笑起。
“妾那年年方十五,本来已经定亲给了母家表哥,奈何忽闻长乐公世子夫人难产而逝,齐氏朝中势大,先帝不欲世子再度联姻世家,便命妾与母家表哥退婚,当月赐婚给了长乐公世子。”
“先帝命妾嫁给世子,暗察世子、齐氏上下动向朝宫中汇报,妾一直谨小甚微,夙夜从不敢忘。奈何齐玄素早有发觉,从不与妾交心,府上一切事物也容不得妾插手分毫,甚至早早离府修道而去——”
在场女眷中多有宗室女,宗室出女,都不由得闻之落泪。
谁还不是这般......
她们生来便是棋子,无论是一门心思护着母族,还是后来有了自己的子女渐渐向着夫家——无论如何,两边都不会有人真心信她们,两边都会设防她们。
夫家落魄时,她们便要被全家人记恨,荣华富贵时,她们更要遭殃——
可她们未曾想到,夫家谋逆,她们这群皇族亲自送出去的棋子,竟也要受到迁怒。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着众人之面,皇室陈年老底被掀开,元熙面色难看,怒声道:“陈年旧事事无需多提,你是宗室女,受皇室供养,拱卫朝廷莫不是你当做的?”
晋陵长公主听闻元熙此言,心中对着王朝的眷念亲情瞬间凉透下来。
她冷清了半辈子的人,竟不由地仓皇落泪,喃喃自语:“是我该做的......可侄儿啊,这些年姑母们战战兢兢,替皇室在各处埋伏眼线,甚至为了朝廷不惜与丈夫、儿子相斗,最终得来了什么?”
她其实早就悔了。
早知如此,当年她嫁给郗崇时,就该一心一意帮着郗崇,也不至于将膝下唯一的儿子送走,与丈夫离心。
什么丈夫与父兄,本质的区别该是儿子与侄子。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用来三十多年才看透......
“我当年就该信郗崇的话,凭着女子联姻撑着的大梁早该完了......主君无能!世家又是狼子野心!我真是悔呐......悔我这些年愚笨如猪,一门心思向着皇室,真心以为只要有皇室一日在,我们的尊荣便能得以维系......如今回头再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熙不欲再听,他声嘶力竭的嘶吼,“住口!住口!”
“一个个皆是狼子野心!你当真向着朝廷?你儿子更是逆臣贼子!头一号的逆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