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念点点头,看着王瑞离开。
她站在门前,深吸了口气,才终于推开门进去。
季霜看见是她,眼里也没多少意外。
阮念没说话,给她支起了小桌,把袋子放在她面前,然后拆了筷子递过去。
季霜挑了个话题,“结婚后别在家什么都不做,勤快一点。”
阮念吸了口气,“是不是又开始打算教给我什么才是好妻子?”
季霜筷子拨了拨土豆丝,静默一瞬,“你别这么抵触我说的话。”
阮念问她,“那你呢?”
季霜低着头,平静地说,“我什么?”
阮念看着她,“你真的是个好妈妈吗?”
季霜夹土豆丝的手停顿了一下,好像要张口说话。
阮念说,“能不能听我先说。”
季霜没接话。
阮念说,“从小的时候,你总是在外面忙,其实我爸也没有把我照顾的很好,你说家属院里都是你的同事,大家的孩子都跟我相仿,所以你总拿着我跟别的孩子作比较。张叔叔家儿子数学考了一百分,所以我考九十五分就是不够努力,李叔叔家女儿拿了奥赛奖,所以我比她小三岁就是我没有早早养成好习惯。王叔叔家儿子科科年级第一,所以你暑假就要我开始上补习班预习功课。”
季霜没说话。
阮念觉得这些话好像早晚都要说清楚。
“所以我也没有属于我自己的童年,我从小学开始就被你跟别人对比,我好像从来都不是阮念,而是一个永远被对比的次品。”阮念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有点哽咽,她强忍住,“所以你知道吗,我高中的时候,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去南方,离这里越远越好。”
季霜沉默的听着,好像也是因为生病,所以少了很多曾经的强势。
阮念移开视线,她努力的调整着呼吸,“我成年了,我只是想要过一点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你总说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差点闯祸,”见季霜没有说话的意思,她站在那自顾自地说,阮念心想,既然要说,就通通一次都说完好了,她想了想,“我大学的时候跟朋友去云南玩,下了火车被人偷了包和行李,但我不是个傻子,我把钱分开放了,不至于流落街头,我就调侃自己发了一条朋友圈,被您看见了,您就让王瑞立刻接我回去,说我去云南是添乱,是给你找麻烦,可我添什么乱了?我没被人偷没被人抢,我当时想顶多就是住不了酒店了但还能住青旅……”
“……”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同学家里出了事儿,我就把我攒的钱借给她救急了,所以当时毕业面临找工作我手里特别紧,我就住不了以前想租的房子,只好租在了那个小区,我还想合租也能给我摊一部分。我同学也没跑路,她就是分期还我钱,您说我是缺心眼,说要报警,闹到了我教导员那儿……可妈,我真没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我也没把我全部的钱借出去,我借了一小部分,我想要是收不回来我也不会流落街头,顶多看清一个人而已,”阮念说,“我觉得在你身边很窒息。”
“……”
“包括你让我考公,让我考研读外交,你说考公是铁饭碗,可我做别的工作也没饿死也没穷死,我和你出生的年代不一样,我可能也没资格说你一定是错的,只是我们的观念不一样,时代不一样,我也想,假如我出生在60年代,我做了妈妈也未必做得比你好。”
这还是季霜头一回听女儿袒露心声。
她动了动筷子,却好像没了胃口。
恰好这个时候护士来查房,打破了病房里紧绷压抑的气氛。
“季姨,这是您女儿呐?真漂亮,结婚没啊?”护士长拿出了血压计打开,自来熟络地说,“我们科室不少单身优秀男医生呢!”
“我结婚了。”阮念清了清嗓子。
“哎呦,这么年轻的姑娘……结婚也好呀,找个本地的,看看你妈也方便。”
阮念默默听着。
护士长给季霜量了血压,然后叮嘱说,“您可早点儿休息啊,到点儿就睡,养好身体。”
季霜说,“诶,好。”
护士长就出去了。
阮念吸吸鼻子,“你快吃吧,凉了我去护士站给你热热。”
季霜嗯了一声,“你吃饭了吗?食堂不远。”
阮念说,“梁西闻八点多回来,我等他一块吃。”
“哦,都是梁西闻做饭?”
“嗯。”
“去看过廖奶奶了吗?”
“看了。”
“那就好。”
这对话,琐碎,却又僵硬。
阮念提着热水壶出去,拎了一壶热水回来。
季霜还是坐在病床上吃饭,好一会才慢慢说,“我确实不是个合格的妈妈,从你记事起就总忙工作。我不想让你比别的孩子过的差,也应该相信你能够照顾好自己,但关心是妈妈的本能,我大概确实方法用得不对,可那会你也青春期,我又没有大片的时间用来跟你周旋跟你讲道理,我忙完工作的时候,你已经睡了,你在家的时候,我可能在国外还有着时差。”
阮念背对着季霜慢慢地倒水。
“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忙工作,你也结婚了,也不是什么大病,也不是什么恶性肿瘤,做了手术住几天院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之后呢?”阮念说,“还要出国。”
季霜静默了一会,“我可以休个病假,看看再说,我打算去外交学院做客座教授,一周一次课也清闲。”
“非去不可吗?”
“我也不能在家闲着。”
“……”阮念觉得自己也干涉不了,况且也知道,季霜工作了这么多年,让她突然休息确实难度很高,她说,“随你吧……你觉得可以就可以。”
“嗯。”
阮念沉默了一会又说,“你也没告诉我爸?”
季霜舀着小米粥,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最好别瞒着我,”阮念说,“你们两个分居了这么多年,真的只是因为你工作忙吗?家属院的叔叔阿姨,哪个不是一方工作忙?可人家回了家,过年一样热闹,我们家是什么?”
阮念想起自己学生时代,父母起先总是爆发的争吵,而后再无交谈,冷漠,一言不发,家里的气氛总是紧绷着。
季霜大半的时间不在家,回来后家里的气氛就一降再降,有时候知道季霜回来,阮文林就找借口出去,说是修改剧本,小时候还以为爸爸工作真的忙,总是错开妈妈回家的日子。
直到长大后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逃避。
意味着情感的隔绝和冷漠。
“……”季霜舀着粥搅了搅,然后抬眸看向阮念。
总觉得她还像小时候,内向,不太爱说话,见了人也只会说“嗯嗯”“好”,在一群孩子里没有存在感。
可转头间,阮念都二十三岁了,好像真的不再是个孩子了。
她总自以为孩子会如何如何,提前设想好最坏的结果,而忽略了阮念也没那么脆弱,没她想象里的那么软弱。
“如果你们真的过不下去了,”阮念其实多少猜到什么,“别说为了我才强行的凑在一起。我没那么……我不是个孩子了。”
“……”
“你们就算离婚了也没什么,你还是我妈,我也还是你的女儿,”阮念对这事儿看的也挺淡了,“我不想成为你,把自己禁锢在这段失败的婚姻里的理由。我也不是你要一直保护的孩子了。”
-
梁西闻回来的时候,就听时霖说了阮念去医院的事儿,于是飞机一落地,就先给阮念打了电话。
“梁西闻,你回来了吗?”阮念声音听着有点儿雾气,好像情绪不好。
“回来了,给你带了好东西,在哪儿呢?我来接你了。”
“我在……”阮念寻了一圈儿,“我在马路边,我把位置发给你。”
阮念怕描述的不准确,直接从手机上找了定位。
梁西闻说一会到,让她乖乖在原地等着。
阮念说好。
挂了电话,她目光寻了一圈儿,这边是个小公园,周围绿植茂盛,鹅卵石的小道,这里显得格外清净。
阮念坐在长椅上,脑袋却好像格外的空。
她也不知道先从哪一件儿开始想起,脑子里的东西七零八碎。
时而想到季霜生病,时而想到父母破碎的婚姻好像真的要走到终点。
但难过吗?
也算不上多揪心。
因为父母之间的冷漠早就持续了多年,这种情感冷漠的婚姻好像离婚才是解脱。
只是心里也真的有点儿惆怅。
她也没了个完整的家。
阮念胡乱想着,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儿,周围好安静,偶尔的车声,这种寂静让她心里空空落落的。
她又忽然想起了梁西闻,过往那么多年总是一个人活在安静里,这样寂静的夜晚,他是不是也会偶尔难过?
阮念的思绪四散,好一会,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梁西闻出现在她的面前。
阮念知道他今天是出去签合同了。
是夜了。
梁西闻依然是平日里的西装,白色的衬衫,暗格纹的领带规整到一丝不苟,那不勒斯西裤不需要皮带便也可以勾勒出专属于男性性感的腰线,他的身材比例极好,身形也优绰,春末这会偶尔倒春寒,所以外面还搭了一件中长款的风衣。
梁西闻慢悠悠地出现在阮念的身边,一手背在身后,等走近了,才从身后拿出一束红色的玫瑰花,他在她身旁坐下,声音有点懒散,“让我看看我们家宝贝在想什么,一个人坐在公园发呆。”
阮念靠在他肩膀上,吸吸鼻子。
梁西闻晃晃那束花,“看看?”
阮念就看看,“怎么啦?”
梁西闻又晃晃,“再看看?”
阮念又仔细看看,然后看到了一枚钻戒藏在一朵玫瑰花下面。
梁西闻瞧她看见了,就将戒指拿出来,故意正经地问她,“梁太太,你愿不愿意原谅我今天回来晚了?”
阮念轻生一笑,对他伸出手,“喏。”
梁西闻便将花放在一旁,然后捧着她的手虔诚地戴上。
阮念笑笑,顺势牵住了他的手,他与往日别无二致。
阮念想了想说,“我就是有点不开心。”
“为什么?”
“因为我妈刚做完手术……她也没告诉过我,而且我爸妈好像要离婚了。”
梁西闻牵着她的手,手指从她的指缝钻进去,严丝合缝的牵住。
阮念想了想说,“可是也好像没多难过。”
“……”
“因为我好像和我妈的关系缓和了一点儿,我好像也没有觉得他们离婚是坏事。”阮念说完,忽而想起了这段婚姻开始时,梁西闻对她说过的话。
那时他说,婚姻里的底线性错误便是背叛和冷暴力。
真是好巧合。
他们两个人的父母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分开的。
大多数的婚姻,都会因为背叛和冷暴力而走向终结。
阮念站起身来,对他伸出手,“抱一下。”
梁西闻便将她揽进怀里,“不开心就抱一下?”
“嗯。”阮念闷闷的,“我忽然想起了你以前说的。”
“嗯哼。”
“梁西闻,我们不能冷暴力。”
“不会的。”
“梁西闻,不可以不理我。”
“我才舍不得。”
“梁西闻,你要早点回家。”
“以后不会超过晚上六点的。”
“梁西闻……”
“嗯?”
“算了……好像都是废话。”
“念念,”梁西闻抱着她,周围好寂静,安静到只有风声,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更紧的将她抱在怀里,“你有我,有我们的家。”
“……”
“以后不可以自己一个人跑到没人的公园,丢下你老公找不到你,”似曾相识的对话,好像真的有点儿幼稚,“他会特别特别心疼的。”
“……”
“你要是出点儿意外,他也不活了。”
“……”
“你老公啊,还在等着你的稿费到账,你带他去港城喝丝袜奶茶,他还想跟你一起活到六十岁退休了去挥霍你们的家产。”
阮念终于被他逗笑了,嗔笑推推他,“幼稚吗你。”
梁西闻抱着她不松手,“反正就是这样,你老公是个心里眼里只有你的恋爱脑,离开你世界就不转了。”
“……梁西闻!”
“嗯?”
“不跟你说这些了,我们回家了。”阮念说,“我这几天调个休。”
“好哦,”梁西闻一手牵着她,一手捧着花,挺认真地说,“你别忘了啊,夫妻之间共患难。”
阮念失笑,说好啊知道了。
晚上梁西闻做了姗姗来迟的晚餐,阮念有点儿累,还是给面子的吃了不少,然后两人一起收拾了才上楼。
阮念去洗了个澡,等着梁西闻回来,只是今天大概有心事,想着想着就困倦了。
她模糊的感觉到梁西闻将她抱进怀里,像以前的她那样,结结实实的、亲密的抱着她。
“梁西闻,我还没睡着呢。”阮念闷着声音说。
“我知道,”梁西闻低头亲亲她,“开心点儿。”
“不想笑。”
“那就不笑,”梁西闻像是哄她,“不笑也爱你。”
阮念闷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好像那颗动荡不已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过了一会才扆崋重新抱住了他的腰。
梁西闻轻轻亲亲她的耳边,“念念。”
“嗯?”
“不要胡思乱想,明天醒来我还爱你,”梁西闻说,“我们的婚姻不是束缚,是你的栖息所,是永远有人在背后支持你、在你身边平等的爱你,是你永远都可以放心的卸下防备休息的家。”
“梁西闻。”
“嗯?”
“我们以后,”阮念仰起头看着他说,“可不可以不要孩子啊?”
“不喜欢啊?”
阮念摇摇头,说,“我只是觉得……孩子要承担的东西太多了,那个小生命降临到世界上,两个人的一辈子都要跟他挂钩……我不想要宝宝,是因为……是因为,我怕……”
“怕我们之间会有问题么?”梁西闻抱着她问。
阮念其实不太避讳跟梁西闻讲这种敏感的话题,因为她深知,他情绪稳定,判断事情也有他独特的角度,他理智,比她更为清醒。
或许很多时候,都是梁西闻在小心地守护着她。
“首先我爱你,是任何问题的前提。然后第一,这段婚姻我是想要跟你一直走下去的,所以爱你是我的答案也是我想每天都做好的事情,我不会设想我们分开,有矛盾我们沟通,有不合我们可以听听对方的意见,没有原则性的错误我都会无条件偏向你默认你是对的,”梁西闻说,“其次,孩子并不是我可以决定的,生育权在你的手中,你可以选择成为妈妈也可以不成为妈妈,我不会觉得我们的婚姻一定需要孩子来维系,如果你不想当妈妈,那你就是阮念,是梁太太,是任何你想要成为的人;如果你想当妈妈,也无非是更多了一层身份……”
“……”
“而至于我,我只会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关于是否要小孩这个问题,我不反对也不支持,因为我只想有你在身边,多了一个孩子也还好,我们经济稳定,我们也相爱,大概是可以给一个孩子最好的成长环境,”梁西闻认真的跟她说,“生育与否,我都尊重你的决定,但你要知道,我爱你,是很爱很爱你。”
阮念心里软软的,眼眶有点酸涩。
她闷在梁西闻的怀中,“梁西闻,我也是。谢谢你。”
他揉揉她的脑袋,“夫妻之间相互鼓励么。”
阮念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沉沉醒来的时候。
大约是早上的六点钟。
梁西闻在她的身边,窗帘被风吹起了一角,
阮念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然后忽而看到,清晨的煦光温暖和耀,梁西闻也沉沉醒来,下意识地吻了下她的额头,声音有点困意,“再睡会?我七点起来做早餐,想吃什么?”
阮念回想起昨夜他说的话。
那时她有点儿不安,有点惶然。
他总是如此耐心与温柔,也如此温和地安抚着她。
阮念往他怀里蹭蹭,“再睡会。”
“嗯,再睡会。”
“抱抱。”
“一大早粘人呢,”梁西闻这回睁开眼,将她揽在怀里,“抱抱。”
阮念又安心地闭上眼睛,听着梁西闻平稳的呼吸声。
两人睡觉没关房门,晚上十一和小五就溜进来,团在二人脚边睡觉。
阮念想,这个早上好温柔。
万物复苏,你还爱我。
关于婚姻,她知之甚浅。
梁西闻说,这是要用一生作答的命题,阮念问他答什么呢。
梁西闻说,“答我爱你,答我们的婚姻具有唯一的忠诚性,答我会永远在你背后支持和包容你,答我永远都是你的避风港。”
清晨的光晕如此温暖,只是一想到他,想到他的怀抱,想到他落下的吻,便觉得往后这苍茫的世间,都变得充满了期待,连漫长的时间都不足以令她惧怕。
爱像清晨朝日的光芒,每天东升西落往复循环,于是我们的爱就揉碎了在了日复日的今天,在贫瘠的心里扎根生长成为茂密的森林,爱是坚定的坦诚,是鲜明的一句我爱你。
阮念在他怀里呢喃说,“梁西闻,早上真好。”
梁西闻动了动,他睁开眼睛,与她视线相对。
大抵是因为她,他才觉得时光曼妙而温柔。
“早啊——”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