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漆月第一次听喻宜之用那么柔和的声音说话:“奶奶,有同学来我们家学习了。”
“真的?”苍老的声音流露惊喜,大概喻宜之在学校没任何朋友,这事很让她奶奶担心。
老人摸索着走过来:“欢迎,欢迎,爱学习的都是好孩子。”
漆月脸热了一下,学习这两个字跟她不沾边,她待在学校那叫混日子。
喻宜之摁开了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来,漆月莫名觉得亲切,老人双眼浑浊,果然如学校里传的是盲人,伸手摸索过来,漆月赶紧把自己的手递上去:“奶奶好,我叫漆月。”
喻宜之:“我奶奶也姓漆,叫漆红玉。”
漆红玉握着漆月的手道:“手这么暖,一定是个热心的孩子。”
喻宜之放下书包,去扶漆红玉:“奶奶,我先照顾您吃药,等您休息了我们再学习。”
她扶着漆红玉往房间走,两人的对话细细密密,透过门缝往外钻:“今天身上还痒么?”
“明天我再去找医生给您开点药。”
“不怕费钱,我转来一中,不就是因为可以给我全额奖学金外加生活费么?还有各种竞赛的奖金……”
过了会儿,喻宜之从房间出来,轻轻掩上门:“奶奶先睡了。”
漆月压低声:“奶奶什么病?”
“肾病,以后可能要换肾。”
漆月一时失语。
这才意识到那单薄瘦弱的肩膀上,压着怎样的重量。
但喻宜之说的坦然而坚定:“我会攒够钱的,也会给奶奶最好的生活。”
她换了拖鞋,拎着那双白球鞋出门了。
漆月一怔,又跟上去。
喻宜之来到这层楼公用的盥洗室,取了盆和刷子。
“你要刷鞋?”
“嗯。”喻宜之瞟她一眼:“你又不是真来学习的。”
漆月踟蹰了下,走到喻宜之身边。
她也说不上今晚为什么莫名其妙跑来喻宜之家。
大概就因为体育课的树下,喻宜之看向她的时候,她回避了。
自那以后,球鞋上的蓝墨水印反复刺着她的眼。
喻宜之刷得很用力,耳尖微微涨红,白皙的额头覆上层薄汗,那样的情态,让漆月说不出“别刷了我再重新买双送你”这种话。
她只说:“等会儿你刷累了,我来帮你刷另一只。”
喻宜之微妙的挑了挑唇。
盥洗室的窗口洒下月光,铺陈在喻宜之脸上。
“你们班有人欺负你?”
喻宜之刷着鞋,好像不甚在意。
“你就这么忍着?”
喻宜之忽而抬头,湿漉漉的手指把垂落的一缕黑发挂到耳后:“我为什么要忍?”
“我告诉老师了。”
“我k,不是吧你?难怪你们班的人讨厌你……”漆月无语道:“你知不知道把同学之间的事告诉老师是叛徒?”
“我不这么觉得,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喻宜之平静的说:“我有我的目标,没时间跟她们乱缠。”
“说完我,说说你的事吧。”
漆月看着她根本刷不掉鞋面的印记,抢过刷子:“我来试试。”
一边刷一边问:“我的什么事?”
“听说,你分手了?”
漆月吊儿郎当笑了声:“腻了,就分咯。”
“听说,你谈恋爱从不超过两周?”
漆月扭头看喻宜之:“你倒是听说了我很多事啊?怎么,对我感兴趣?”
喻宜之的目光如不知拐弯的月光,对视了会儿,倒是漆月先挪开眼神。
“喜欢过的人,只需要两周就可以放手么?”
“谁说谈恋爱和喜欢是一回事了?”
“那,你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咯?”
漆月刷着鞋不说话。
喻宜之好似不经意,把她露出半边肩膀的领口往上拎了拎:“以后在学校,好好穿衣服。”
“你管老子。”
喻宜之不接话,反而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漆月一噎。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人。”
喻宜之淡淡的:“哦。”
努力许久,鞋面上的墨水渍仍剩一个浅浅印子。
漆月问:“怎么办?”
喻宜之坦然道:“就这样。”
这又不是她的错,为何要因此蒙羞。
“不早了,我送你下楼。”
黑暗楼道里,她很自然的再次牵起漆月的手。
“既然不喜欢,”清冷的声音在楼道里有种特别的回响:“那为什么要谈恋爱?”
漆月默了下。
因为喻文泰对“纯白”近乎偏执的迷恋。
因为她从发现这件事开始就无比激烈的反抗。
以破罐子破摔的方式,打破喻文泰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喻宜之忽道:“谈过那么多恋爱也谈够了,以后,好好学习吧。”
“喻宜之,你是教导主任啊?”
“不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未来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漆月嗤了声:“老子的命运好得很。”
k市首富的养女。
被选中的幸运儿。
没有人关切光鲜的背后发生过什么。
只有今天第一次相见的少女轻声道:“不,你不好。”
那时她们走出楼道,她挣开喻宜之的手,月光忽而盛大与黑暗楼道形成鲜明对照,把一切映得清明。
比如喻宜之凑近她眼前的眸子。
她心虚:“你怎么知道老子不好?”
“因为你眼底,闪着和我一样不满足的光。”
“如果你想学习的话,”喻宜之提议:“可以来我家,我教你。”
“老子才不学。”
喻宜之挑了下眉,好似并不相信那句话。
“老子要走了。”
喻宜之又拉了下她领口:“衣服穿好。”
漆月跨上机车,喻宜之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准备上楼。
漆月望过去,月光之下,少女的背影单薄得过分。
“喻宜之。”
喻宜之回头。
漆月慌了下:她根本不知自己叫喻宜之要说什么,她只是本能觉得,不能让那寥落的孤寂延宕下去,必须由她亲手打断。
这时胡乱摸了摸口袋,摸到颗糖:“吃糖么?”
喻宜之微垂眼睫。
如果是那些她根本买不起的进口糖果,她会觉得极之别扭。
可漆月已经抛了过来,准头好,稳稳落进她怀里。
拿到手里一看,竟是颗阿尔卑斯。
漆月好像刻意在让自己过一种普通的生活,远离喻家的财富。
见喻宜之低头看了许久,玩笑一句:“有什么好看的,你不会没吃过阿尔卑斯吧。”
喻宜之肩膀滞了下。
“不是吧?你真没吃过阿尔卑斯?”
生活压在肩上消沉,倒也不至于买不起一包阿尔卑斯。
但,她习惯对自己决绝,不想让自己适应某种程度的舒适。
绝境,方知求生。
可这时红发的少女,跨在火红的机车上对她说:“对自己好一点啦。”
“尝尝看。”
喻宜之撕开包装,把糖喂进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化开来,一如眼前少女的笑颜,长久紧绷的神经都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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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新沙发上,漆月在喻宜之怀里,讲完自己的梦境,感叹一句:“真不知怎么会做这种梦。”
喻宜之轻抚她发丝:“大概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吧。”
若命运真是那般挥洒笔墨,便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漆月回味着梦里场景,咂咂嘴:“我也好久没吃阿尔卑斯了。”
“想吃了?”
“是啊,甜甜的挺好吃的。”
喻宜之挑唇,俯身,在她唇瓣落下一个吻。舌头柔软的钻进来,夏日的常青藤一般,风一吹,绞绕着撩拨,却浅尝辄止,并不深入。
坐直身子,矜雅的摁了一下自己唇角。
今晚她俩都累了,无需做更多什么,来日方长。
“喻总你耍赖,办公室没有阿尔卑斯,就这样糊弄我。”
喻宜之微凉的手指在她后颈上轻刮:“不甜么?”
漆月像被拿捏软肋的猫一样没了脾气:“……甜。”
喻宜之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耳朵:“起来吧,我们该回家了。”
车开出地库,漆月坐在副驾,仰头往夜空张望。
那儿本来挂着轮明月,云层飘过来,却掩去一大半清晖。
漆月并不在意。
已有轮月亮,就在她身边。
路过超市,喻宜之停车,买来一包阿尔卑斯。
漆月拆开一颗喂给她,又拆一颗丢进自己嘴里,还是记忆中的味道,甜润的化开。
“我们明年情人节……”
“喂喻宜之,离今年过完都还早得很呢,怎么就说到明年情人节了?”
“因为,”喻宜之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莹白掌心在中控台摊开,等着漆月把剩下的糖收好后,将自己的手放入:“所有的未来都是我们的,我想计划多久,就计划多久。”
她继续道:“明年情人节,不如我们不要买巧克力,就买阿尔卑斯吧?”
“好啊。”
她们并没有注意到,此时的夜空,两颗流星竞相追逐着划过。
命运总是莫测,一如纠缠掌纹。
可无论星轨曾涂写出、正涂写出、将涂写出怎样的纹路,她们的手,始终暖暖握在一起,向家的方向而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