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上学期开学两周后,漆月第一次出现在一中校园里,大头激动的冲上来,被她左右打量一番:“头好像又变大了?”
“哪有!我说你也真挺会挑时间的,好不容易回学校了,专挑要上体育课的时候回。”
漆月先前因伤缺课,这会儿高三生活才算正式拉开序幕。
她笑着:“教室里多闷哪。”
一扬手揽住大头的肩:“走,去操场!”
她不穿校服,穿破洞t恤和牛仔裤,领口松垮垮的露出半边肩膀,染一头红发如火焰般灼灼。
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漆老板!”“漆老板,你回学校啦?”
漆月嚼着口香糖笑得散漫,应和过去。她这样的人气,倒并非因为她是k市首富的养女,实际她没半分富家千金的模样,抽烟骂人吃路边摊,也没有跟着喻家改为姓喻。
她保留了自己被送到孤儿院时原本的姓氏,和名字连起来,像一个火热的夏天。
她受追捧,是因为她狠而不顾一切,好像有那么多的愤怒和不甘,从一对琥珀色的猫眼里不停往外淌。
到了操场,却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这节体育课是高三(1)班和高三(7)班共享操场,一个是学校的精英班,一个则攒聚了各种后进生,除了升旗仪式和课间操,这节体育课大概是两个班唯一交错的时刻。
漆月身边跟着一众(7)班的学生,大剌剌往操场走,笑骂得张扬,惹来(1)班一众学生白眼。
她浑不在意的瞪过去,眼神却一滞。
(1)班学生争分夺秒,体育课列队前也捧着课本在树下苦读,她一眼扫过去,看到一张过分白皙的脸,一头黑色长发柔顺披在肩头,穿着身校服干净得不像话,清清冷冷的没任何表情。
白日里怎么会有月光?漆月恍惚了一下。
“那是谁?”她问大头。
大头吊起嘴角:“让你校花头衔不保的转校生,她叫……”
刚巧这时,女生淡淡眸光向漆月投来,漆月没来由的一阵心跳,打断大头:“老子没兴趣知道她叫什么,看着那么装叉。”
“是挺装叉的,成绩好嘛,摸底考她考了全年级第一,可能就谁都不放眼里了,听说在她们班风评也挺差的。”
“不过,好像家境不怎么好。”大头问:“老城区那旧筒子楼你知道嘛?”
“知道啊,咱们去那边吃过烧烤。”
“对对,她就住那,只有个奶奶好像还眼盲了。”
这样的女生太招眼,一转来一中就被查了个底儿掉。
漂亮。骄傲。穷。
漆月又往那女生的方向多看了一眼,女生已收回了视线,低着头在看英语书,夏末的阳光被叶片滤过,掉在女生脸上落影成诗,手指细而白,把那被风勾缠而搅扰视线的一缕发,轻轻挽到耳后。
列队了。
绕着操场跑两圈是列队后的保留设定,(1)班往左,(7)班往右。
漆月跟在队伍里懒洋洋的,与那有着月光般面庞的女生擦肩而过时,抿了一下唇。
这女的到底怎么能把校服洗这么干净?
还有那双白球鞋。
漆月忍不住低头多看了眼。
很旧,鞋带上起了毛球,女生大概常刷,白得刺目。
跑完步就开始放羊,(7)班一堆人闹哄哄的,大头拉着她去打羽毛球。
“不去,老子上次打架的伤都还没好全。”
“听说,你救下的那个被客人骚扰的女服务员,去你家道谢,你没让她进门?”
“有什么好谢的,矫情。”
她不驯的嗤一声,眼底的光却黯了黯。
喻家那样的地方……
所有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她懒得动弹,瞥一眼近处的树下,都被(1)班学生霸占来读英语。
便转头往操场最角落的那棵树下走去,靠着树干,双腿懒洋洋的交叠,脚尖一晃一晃。
风吹着树叶哗啦啦的摇,阳光落在轻阖的眼皮上,斑驳出时光的纹身。
这样的环境,远比喻家放松。
她睡着了。
又一阵轻风刮过耳畔像絮语,漆月猛一睁眼。
又有轻翻书页的声音,到这时,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因风而醒,还是因这过分宁谧的细碎声响了。
瞥一眼,一个单薄的背影在她侧前方,夏末的日头下,莫名用萧条书写美丽。
竟是那转校生,和她坐在同一棵树下看书。
也许听见她醒了,回眸看了一眼。
漆月心里一动。
女生的神情还是那么淡,只是漆黑的双眸如一汪深潭,一点掩不住的凶狠底色泛上来。
不是愤怒的凶狠,而是宁静的凶狠。
凶狠,倔强,坚持,其实漆月也不知怎么形容。
只是忽然觉得,这女生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会要到手。
奇怪的女生。
女生并没跟她说话,转回头自顾自看书了。
学霸真可怕,带书来体育课看还带了好几本,又一阵风起,掀动女生放在脚边的课本封面。
清隽的字迹露出来,第一个是「喻」。
漆月凝眸看着,等待那风再掀开一点书封。
“你是不是想偷看我叫什么名字?”
女生声音也清冷,忽然响起,吓漆月一跳:“我k!”
这女的背后长眼睛了?
当即别扭道:“谁他妈管你叫什么名字?我跟你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女生却像没听到她这句辩驳:“我叫喻宜之。”
“宜室宜家的宜,之乎者也的之。”
回头看向漆月:“你不知道宜室宜家是什么意思吧?”
“就是很适合娶回家当老婆的意思。”
漆月肩膀一僵。
莫名其妙!
她站起来就走,匆忙得像逃跑,鞋带甩得乱七八糟。
走向操场去找大头他们时,与(1)班的几个女生擦肩而过。
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几个女生坐到喻宜之所在的那棵树下,开始叽叽喳喳很大声的背英语。
喻宜之低着头看着书,静静的什么也没说。
其中一个女生掏出钢笔来做笔记,好似写得不畅,用力一甩——向着喻宜之的方向。
几滴蓝色墨水溅上那过分干净的白球鞋,难看得像某种罪恶图腾。
漆月蜷了蜷手指,忽然发现喻宜之抬起头,没看那个女生,反而遥遥望着她的方向。
她犹豫了下,一转身,还是朝大头那边走去。
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掺合那么多干嘛。
体育课下课,那张月光般的脸就在她视野内消失了。
她跟大头他们回教室,课桌早有人帮她擦干净,下节课英语,她不爱听,懒散的往桌上一趴就开始睡觉。
明明以前在教室睡得很好的。
事实上她在任何环境,都比在喻家睡得好。
今天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那难看的墨水图腾像钢印,往她一个个无法到来的梦境上盖。
摆脱不掉。
烦躁躁的起身,一揉蹭乱的红发。
直待到入了夜,大头看到她还在教室十分惊异:“漆老板,你居然没逃晚自习?”
磨蹭到下课,她推出自己那辆火红的机车,校园里没人敢管她,跨上去轰鸣着喧嚣。
喻宜之下了晚自习,背着书包从格物楼走出来,身边擦过那阵炽烈的风。
身边人都在议论:“像什么样子,简直就是个混混。”
“听说她上个女朋友谈了两周,又被她甩了,好渣啊。”
“她谈恋爱不是从不超过两周么?也就是她长得又美又野的,就这德行,还有那么多人愿意跟她谈……”
喻宜之面色淡淡,走出校园。
买自行车要花钱,坐公交车要花钱,她每天都走路回旧筒子楼。
这一路用时很长,她也不浪费,在心里默背着英语。
一直走到旧筒子楼前的大榕树下,路灯早坏了,散发腐朽气味的垃圾桶在黑夜里抽象成不堪的样子。
树下却有一抹亮色,往人眼底刺。
是漆月,她火红的机车和火红的发。
喻宜之没露出惊讶神色,平静的走过漆月身边。
倒是漆月愣了下:“喂。”
“喂……”
“叫我的名字。”喻宜之回眸:“我告诉过你了。”
“什么呀?装叉犯?”漆月笑嘻嘻的。
喻宜之没有任何表情的看过来,一向拽上天的她忽而心虚。
别扭的、却乖乖的叫了声:“喻宜之。”
喻宜之背着书包继续往前走。
漆月追上去:“什么意思啊?”
喻宜之头也不回的说:“不是你到我家来找我的么?”
“那来吧。”
生活在喻家的漆月,从没见过如此逼仄破败的环境。
楼梯窄得像羊肠,陡得令人眼晕,墙面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腻满经年的黑污,层层叠叠贴着各种开锁、通下水管道、甚至重金求子的小广告。
老城区这片疏于管理,路灯都坏了许久,更遑论楼道里的灯。
黑暗勾勒人的心魔,漆月晃了神,一脚差点踩空。
喻宜之转身时,她下意识往后一缩。
“害怕了?”
“老子怕个毛线。”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鼻端传来一阵清幽香气。
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瞧见是喻宜之对她摊开了掌心。
“搞什么?”
“我对这儿路熟,拉着你,不会摔的。”
“老子才不要!”
“那这儿楼梯这么陡,摔断了腿,我可不管你。”
“你凭什么不管我!”
喻宜之闻言,居然笑了下。
其实黑乎乎的漆月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她感觉,喻宜之挑唇笑了一下。
莹白的掌心还摊在她面前,她也说不上被什么触动,把自己的手放进去。
喻宜之的手指,好凉。
那阵微凉带着她穿过黑暗楼道,又被她的体温一点点染热。
喻宜之拿钥匙打开门,那防盗门上也满是斑驳锈迹,钥匙刮过,刺人耳膜。
喻宜之回头看了眼。
漆月一脸坦然,没露出任何不适神色。
进了门,一个苍老声音传来:“宜之,下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