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眸弯弯,梨涡浅浅。
像是连日的阴雨后,终于见了晴日。
他轻颔首,打起那柄竹骨伞,走进廊下晦暗的秋雨中。
*
顾悯之离开后,李羡鱼唤了月见过来,将临渊藏到偏殿里,自己则换了件干净的寝衣躺在榻上,背着月见,偷偷将药服下。
她拉着月见的袖口,反复叮嘱道:“要是我明日病得快死了,你一定,一定要去唤父皇来看我。”
月见以为她是这几日累极了,在说胡话,便只是不停摇头,念念叨叨地道:“公主可别乱讲,什么病啊,死啊的,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李羡鱼也确实有些倦了,便也没有再说下去。
她轻阖上眼,很快便抱着自己的锦枕睡了过去。
翌日,李羡鱼果然发起了高热。
她躺在柔软的锦被里,觉得自己浑身都烫,烧得迷迷糊糊的,看着眼前的红帐,与雪白的锦被,都像是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色块。
月见竹瓷她们都慌了神,匆匆忙忙地寻了太医来看她。
在数位太医束手无策后,月见想起她昨日的话来,便带着她的玉牌,去太极殿前跪了许久,终是将此事禀报给了皇帝。
于是,她的父皇终于在一个黄昏里过来看她了。
那是一个颜色格外不同的明黄色色块,身上满是酒气,立在她的帐外,对着其他各种颜色的色块大发雷霆。
她烧得朦胧,听不大清楚,只依稀听见一句——
“若是嘉宁死了,呼衍来朝后,谁代公主去和亲?”
李羡鱼想,那确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应当比一支紫玉笛重要得多。
于是她努力翻了个身,对着那个明黄色的色块低声道:“父皇,嘉宁想要一支紫玉笛。”
皇帝愕然转过身来,睁大一双满是血丝的醉眼。
“嘉宁,你说什么?”
李羡鱼便将昨夜里编好的话说给他听:“嘉宁昨夜梦见一个恶鬼站在嘉宁的床头。说是嘉宁从它这里偷了支紫玉笛走,若是不还给它,便要将嘉宁也带走。”
皇帝酒意微散,思考得像是也格外地慢。许久方喃喃道:“竟有这等事?”
此刻,一众太医里,行出一人。
李羡鱼看不清他的容貌,只听见顾悯之温润的语声:“公主年岁尚小,因梦魇住并非罕事。而心病尚需心药医。兴许公主说的紫玉笛,便是药引。”
皇帝闻言,立时一挥袍袖道:“承吉,令内务府做一支送来。要快!”
承吉苦着脸:“陛下这,这雕玉的事,恐怕……”
他说着,像是倏然想起什么,面上重新生出笑来,连声道:“奴才倏然想起,国库里便有一支现成的紫玉笛。是上好的和田玉雕成,极衬公主。”
皇帝本就是宿醉方醒,此刻听他们说了这一阵,更是觉得头疼心烦,便不耐地挥手道:“那还不快去!”
*
有皇帝的口谕在,底下的宫人自不敢耽搁。
不过是短短半个时辰,一支紫玉笛便从国库里被寻出,送到了李羡鱼的寝殿。
同时端进来的,还有一碗汤药。
月见将药喂给她,小声在她耳畔道:“这是顾大人开的方子,还说一定要等紫玉笛送到了,才能喂公主喝下。”
月见说着有些好奇:“难道这支紫玉笛,还真有治病救人的功效?”
李羡鱼将药喝了,觉得身上似乎没那般热了,便抿唇对月见笑了笑:“有的。”
她道:“你过一会儿,再替我去影卫司里走一趟,请司正过来。这支笛子,才能发挥出它的功效来。”
她说罢,便觉困意上涌,一阖上眼,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再醒转的时候,天光已经转淡。
李羡鱼觉得自己似乎不再那般糊涂了,只是身上还有些余热没有褪下。
她裹了件厚实的斗篷,两颊红红地趿鞋起身,问守在榻前的月见:“司正请来了吗?”
月见点头:“奴婢去过了,司正说,等入夜后,他便来过来拿走约定好的东西。”
月见不解道:“他说的是什么东西?公主欠了他什么吗?”
李羡鱼羽睫轻眨,抱着装紫玉笛的匣子轻轻莞尔:“现在,是司正欠我的了。”
月见愈发茫然。
李羡鱼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抱着木匣走到了偏殿里,坐在临渊的榻边,安静地等着最后一缕天光收尽,明月升起。
在这样静谧的一段时光里,李羡鱼慢慢升起些好奇来。
她想看看,究竟是怎样一支笛子,能让羌无这样执着。
于是,她点了支红烛,就着烛光轻轻将木匣打开。
古朴的木匣里铺着一层厚密的锦缎,而锦缎上,则放着一支玉笛。
通体莹润,在烛光下泛着轻柔的淡紫色光泽,皎皎如明月。
李羡鱼将这支紫玉笛取出来,左右看了看,发觉笛身上还有一行小字。
“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
她念出来,不明就里,便又将紫玉笛收回匣子中,等着羌无过来。
在第一缕月色照到廊前时,偏殿的支摘窗被人轻叩了两叩。
李羡鱼回转过身去,看见羌无立在窗外,隔着夜色向她从容比手:“公主,臣来拿回自己索要的东西。”
李羡鱼便起身走到窗畔,将紫玉笛连同木匣一同递给他:“司正要的紫玉笛我拿到了。”
她忐忑地问:“那,司正是不是可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羌无抬手接过木匣打开,指尖拂过上头镂刻的那行小字,低哑地笑出声来:“臣从不食言。”
李羡鱼多日高悬的心终于放落。
“请公主回避。”而羌无又道:“臣解毒与下毒的手法,从不传人。”
李羡鱼点了点头,依言避让到殿外去,静静往坐楣上坐下。
今夜没有落雨。
一轮明月高悬,月色如水,凉而静谧。
*
半个时辰后,槅扇重新被推开。
羌无站在门内,如常向李羡鱼比手行礼:“公主,照夜清已解。”
李羡鱼杏眸亮起,提裙站起身来,匆匆入内。
她走到榻边,垂眸去看临渊的伤势。
临渊小臂上的伤口已不再渗血,而一旁托盘中放着几块染血的白布,上头的血迹也已是正常的红色。
可,少年仍未醒转。
李羡鱼愣了愣,立时抬眸去看羌无:“司正?”
羌无信手将几块沾血的白布毁去。
他道:“公主不妨再等等。”
李羡鱼唯有在榻边坐落,轻轻垂眸。
而榻上的少年剑眉紧皱,似沉在一场深浓梦境中。
*
四面是不见天日的高山密林。
他剑袖骑装,策马疾行于林中。身后不住有冷箭从密林中穿出,带着凌厉的破风声,险险擦过他的身畔。
他伏低了身子,持马背上的长弓还击。
破空声中,有追兵坠马,被马蹄践踏,发出凄厉的惨嚎。
但更多的追兵随之涌上。
有人厉声呼喝:“不留活口!若是让他活着回去,咱们都活不成!”
语声落,箭如飞蝗而来。
他弃下长弓,改为持剑,将飞来的冷箭击落。
万箭齐发,密密如织。终有一支漏网的箭矢从刁钻之处飞出,骤然射中骏马颈侧。
骏马吃痛,纵身一跃,从两颗参天大树的缝隙里腾身而过,终是跃出这被重重埋伏的密林。
天光骤然大亮。
他看见,密林尽头,是深不见底的断崖。
骏马四蹄踏空,带着他一同滚落。
临渊蓦地睁眼,本能地起身伸手,紧紧握住了眼前之物。
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而纤细,宛如花枝。
继而,他看见李羡鱼染着胭脂色的双颊,与波光粼粼的杏花眸。
她也轻愣了愣,继而那双漂亮的杏花眸里露光轻闪,殷红的唇角却轻轻抬起,唇畔梨涡浅显。
李羡鱼对他绽开笑颜:“临渊,你终于醒过来了。”
临渊这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没有密林,没有箭雨与追兵。
他坐在一张陌生的锦榻上,伸手紧紧握着李羡鱼的手腕,力道大的像是要将她细嫩的肌肤掐出红印。
“公主?”
临渊本能地收回手,语声低哑:“抱歉。”
他试图起身,小臂上与脑海中传来的钝痛令他略微皱眉:“我为何会在此处?”
他毫无印象。
羌无远远看着,掌中握着那柄流光皎皎的紫玉笛,面具后的眼睛里喜怒难辨。
他沙哑地笑了声,不知是无心还是刻意:“公主为你奔波了数日,还大病了一场。你却连声臣都不称么?”
李羡鱼被他说得局促起来,本就热度还未褪尽的双颊又生出一层更鲜艳的绯色。
她回过脸去:“司正!”
羌无短促地笑了声,不再开口。
他握着紫玉笛,对李羡鱼略一比手,身形随之展开,很快便消失于殿外深浓夜色中。
殿内便只余下李羡鱼与临渊两人。
李羡鱼愈发局促。
她绯红着脸,小声道:“你别听他胡说呀,什么大病了一场,没有这样的事。”
临渊看向她。
李羡鱼的双颊异常的绯红。
身上的温度,似也比寻常时更烫。
像是在发热。
他伸手,想碰一下李羡鱼的额头。
李羡鱼往后躲了躲,小声解释道:“这是用了药的缘故。等药效褪了,便好了。”
临渊的指尖微顿,稍顷,他收回手,微垂下眼。
他想,他已知道了羌无话中的真伪。
记忆同时回笼,他立时明白过来,明月中劈来的那柄刀上,淬了罕见的毒。
他应当是昏迷了几日。
直至方才羌无收了李羡鱼的好处,过来解毒。
一切串联在一处,便很好理解。
唯一让他不能明白的是,李羡鱼为何要这般努力地去救他,甚至不惜让自己大病一场。
他想,原本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是死在寻仇的路上,也只是寻常。
而李羡鱼也有好多事想问他。
例如他之前去了哪里,为什么会中这样的毒,还有他往后,是不是便不用再去寻仇了——
但她实在是太倦了。
奔波了这几日,心弦紧绷的时候,倒不觉得如何疲惫,可当那根紧绷的弦松下,这才觉得,浑身的倦意都像是潮水般涌上来,似要将她吞没。
她甚至连寝殿都不想回去。
于是,她便轻碰了碰临渊的袖缘,示意他站起身来,而自己则是倒头便往锦被里钻。
她拿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倦倦阖上眼,朦胧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临渊默了默,终是低声道:“好。”
他替李羡鱼将红帐放落,自己依旧是回到了梁上。
夜色渐浓,夜风自半敞的支摘窗里涌入,带来些微的凉意。
睡在红帐里的李羡鱼倏然轻轻唤了声。
“临渊。”
临渊抬眼,本能地如常想问她,有什么事。
但旋即,他想起羌无的话来。
月色淡淡,倚坐在梁上的少年徐徐垂下羽睫,低声应道。
“臣在。”
夜风吹动低垂的红帐,将昨夜未散的水汽与少年低醇的语声一同渡入帐内。
锦榻上的李羡鱼却没再回应他。
临渊等了良久,终于还是自梁上掠下,抬手撩起了垂落的红帐。
李羡鱼躺在锦被内,一双形状美好的杏花眸轻阖着,显然并未醒转。
但许是药力尚未褪尽的缘故。
她睡得不大安稳,秀眉紧蹙着,眉心上凝起许多珍珠似的细汗。
像是还在发热。
临渊皱眉,伸手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李羡鱼低垂的羽睫轻颤了颤。
继而,她像是触及到凉意,抑或是将他当成自己榻上的锦枕,十分自然地伸手环过他劲窄的腰身,将发烫的侧脸贴在他冰凉的衣料上。
临渊身子一僵,动作骤然顿住。
他本能地想避开。
但李羡鱼的指尖这般烫,双颊红得深艳,像是连呼吸都是热的。
烧得这般厉害。
他微阖了阖眼,终究是轻垂下指尖。
没有推开她。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合一,昨天的和今天的都在这里啦~
我们明天20点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