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龙涎香气缕浮沉。
年仅弱冠的年轻人,剑眉朗目,唇若施朱, 品月色水荷鹭鸶纹广袖长衫, 衬得他一身的气质内敛而温润,毫无攻击性,给人以可亲、可近之感。
小皇帝左右端详这人, 实在看不出,他哪里来的本事, 能将姑姑气成这样。宜笑姑姑有郡主封号, 幽州那两个老地头蛇,居然敢这么欺负她。
楚翊皱眉道:“今天朕跟你说的话,全是母后的意思, 你且听着, 朕问你什么, 你就答什么。”
房是安不敢不从:“臣不敢欺瞒。”
看他那丧眉搭眼的样儿, 仿佛谁欠了他巨额钱债似的,瞧着真是晦气。
楚翊梗着心头火,道:“朕问你,朕的姑姑,宜笑郡主, 她有什么不好?”
房是安耷拉着眼皮, 其实早已知道, 今日入宫面圣, 实为清算, 陛下重视“情义”二字, 不会轻易放过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自己。
他缓缓摇头:“没有。”
楚翊冷冷一哼:“那你, 对她可有什么不满?”
房是安深呼吸一口浊气,再次摇首:“臣没有。”
楚翊皱起眉峰,将手掌上密密麻麻的小抄瞅了一眼,实在没看出下文应该怎么问了。好吧,自由发挥。
“那朕再问,”陛下正襟危坐,清一清嗓,“你家中的父母,可是嫌弃朕的姑姑,生不出儿子,逼着给你纳妾?”
房是安屈膝,跪了下来。
楚翊目光一滞,看向重重缂丝屏风之后,花鸟纹理栩栩如生,尽头有一团模糊的暗影。
房是安微噎。其实这个十五岁中举,有着幽州第一才子之称的房家长公子,算得上惊才绝艳,皮囊上佳,气质出尘,恍然一打眼,能看出是个雍容尔雅的贵介郎君。
即便是跪着,这仪态也很好,身量瘦长而挺拔,不见有一分腐儒酸气。
宜笑姑姑最开始应该是喜欢过他的,否则今天也不会过来。只是后来,她还是被这个男人伤了心。
房是安道:“臣无能。家中的确有一些流言蜚语,因郡主不能怀孕,父母已经年近花甲,期盼含饴弄孙之乐,不免心急,有意,令臣纳妾。”
楚翊问:“那你是怎么想的?房家两个老东西这么跟你说,你就顺水推舟了?”
听到陛下的嫌斥之词,指向父母,房是安虽不敢有怨,仍结紧了眉梢。
房是安抱拳躬身:“陛下容谅,父母之命,是安唯有从命,不敢有违。宜笑郡主心地良善,自嫁入房家,体贴舅姑,主掌中馈,陟罚分明,细致周到,娶妻如此,房是安之幸,然而妻命固不可违,父母之命更不能不从,两相权衡,臣以为,媳唯以侍奉公婆为要,方是阖家之幸。当公婆与自己的意愿相违背,也只能夺己心志,委屈从权。”
这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第二种理解。
房是安的头压得极低极低,他不能观察到陛下的神情举止,小皇帝放心大胆地看向花鸟缂丝屏风,那里暗作一团,似乎连风声都没有。
但楚翊仿佛看见了姑姑此刻的眼神,充满了平静的讽刺。
楚翊起身,来到房是安的面前,将双臂背后,冷冷地看着他,虽然小皇帝个头小,站着也只有房是安跪着高,然而这天生的九五之尊的威势,却犹如山岳般将他的肩膊往下压。
那时分,房是安竟隐隐约约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是么?”楚翊挑唇,“欺君罪及九族,回答朕,除了房家两老让你纳妾以外,你对此,一点都不心动?”
这时候,房是安沉默了。
他的沉默,让屏风之后亦是一阵漫长的死寂。
房是安不知妻子在此,他以为这殿中,只有自己与君王二人,无法欺君,他汗颜道:“臣,的确有过此念。”
楚翊露出“早知如此”的神情,但房是安蓦地抬起了头,急于向陛下解释:“只是,臣心中,由始至终只有郡主一人,即便纳妾,臣心中仍然只有她一人!若妾有所出,也必定会记在郡主名下……”
终于露出了男人丑恶的嘴脸,楚翊多看他一眼都嫌恶心:“原来姑姑真的一点都没看错你,你不光没有担当,你还虚伪。”
房是安颓唐跌坐倒地,喃喃道:“郡主,是臣之挚爱。穷极一生,臣再也不会遇到像郡主这样的女子了,臣不想与她和离。陛下,臣的父母,年纪已经老迈,他们等不得了……”
话音未落,房是安感觉到,仿佛有什么无声无息地掠过了纱帘屏风,悄然地远去,如一阵信风卷起落叶,翩翩从蒙尘的心头摘落。
那种无法触摸,无法抓住的空空荡荡的感觉,让他心中惶惶不安,他急促地用自己的双目在殿中逡巡,直至,重叠朦胧的屏风影后,有什么蓦然消失,他惊慌地看向陛下。
楚翊讥嘲地告诉他:“是郡主。”
房是安有一种直觉,倘若这次,没能将郡主留下来,那么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将她留得下来了。
那一瞬间他忘怀了什么君臣,即刻就要拔腿去追,然而小皇帝却幽幽提醒他:“房是安,你可别忘了,你是要纳妾的。”
他的步子生生急刹。
睖睁转过脸来,正碰上陛下冷嘲的寒目,清炯洞明,就如先皇一样,房是安被震慑。
小皇帝负手道:“你的意思郡主已经很明白了,太后和朕也很明白了,既然无法就这件事达成调和折中,那么双方各退一步,我楚家也不无理欺人。成婚之时,朕的姑姑宜笑郡主曾与你约法三章,她不点头,你不得纳妾,是你违约在先,此事,朕也可以不计较。”
大婚之时,满室红烛喜光,新嫁娘娇羞怯弱地在凤帐间,对他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条便是,她若是不点头,他不得纳妾过门。
洞房花烛夜,房是安以为,这仅只是夫妻之间的一点点情趣,何况,彼时情意正浓,他满心满眼都只有郡主爱妻,何曾想过其他女人?他轻易地应许了承诺,不纳妾,不蓄外室,不得欺骗。
许过的承诺,如一张泛黄的薄纸,被他轻飘揭过。对于郡主,她却时刻都记着。
房是安脑袋低垂,懊丧地攥紧了双拳,“臣配不上郡主。”
楚翊笑道:“好在你还有这个自知之明。”
房是安无力地道:“陛下预备,如何各退一步。”
其实,心中已有答案,不必多此一问。
可似乎还要继续问一问,方能让自己彻底灰心。
楚翊下了最后文牒,将这事定死了:“你可以纳妾,别说纳一个,两个,你喜欢,就算纳十个,二十个,只要你的父母高兴,没有谁反对。宜笑郡主这里只有一个要求,你们和离。”
当陛下吐出最后两个字“和离”时,房是安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收力一握。血液喷溅的疼痛,惊醒了他。
原来回岁皇城不是调和融睦,而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楚翊眉峰下沉:“太后说,她非常后悔为宜笑郡主定下了这门婚事,她看错了你。房是安,你辜负了朕母后对你的信任。”
小皇帝将手掌轻轻一翻,视线在手心密密麻麻的小抄上看了好几眼,继续道:“所以,朕的母后感到很是对不起宜笑郡主,与你和离之后,会重新帮助宜笑郡主,另择良婿。以后房是安与楚宜笑二人,婚娶自由,各不相干。”
其实陛下拙劣的表演和生硬的捧读,瞒不过房是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