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鸢终究是将那碗红芝汤给喝了,
红芝汤苦涩难堪可回味甘甜,她敛着眉感受到舌尖那股子因刺激而起的战栗,半晌才尝到传说中的甜意。
谢知鸢蜷了蜷手指头,指尖磕在瓷碗上发出声闷响。
她悄咪咪地想放下碗,却被陆明霏瞪了一眼。
“喝完!”她说着,又缓了缓语气,“咱这蜜饯都摆在这了,快喝快喝。”
谢知鸢只好眯了眯眼,缩着鼻尖继续喝。
女孩的唇软软的,触及碗壁时,被压下小小的弧度,因药物的滚烫,原先泛白的唇色再次恢复红嫩。
陆明霏在边上盯着她一点一点吞掉,这才松了口气。
屋内角落里的冰还在冒着气,谢知鸢将蜜饯放入嘴里时,恰巧听见屋外四喜与什么人嚷嚷的声音。
“我们银子都给你了,你怎的能出尔反尔?”
那黄婆子送完红芝后尚未离去,一直有些心虚地躲在檐下,看四喜出来了才说起她们昨儿要的玉露汤今日到不了,果然便见这丫鬟一脸急色。
黄婆子扯了扯腰间的金丝白布,笑着开口,
“诶呦,实在是对不住谢姑娘了,只是安姑娘那边正好也想喝玉露汤,那运过来的原料也恰好只剩了一份,不若明儿个再送来?”
两人的辩驳声兜兜转转传入屋内。
安姑娘安姑娘安姑娘,
怎么哪都是她!
谢知鸢手指拧住耳朵,软白的脸颊肉被蜜饯鼓起一块,嘴角也撇了下去,
陆明霏一听到四喜的声音,早已踹门出去,站在檐下大骂,“安姑娘是主子我便不是主子了?你便说这汤是我要的,你给她还是给我?”
“几个下人也敢在这里挑挑拣拣,活的腻歪了是吧?”
“还不快滚下去备汤?”
黄婆子见嫡小姐眉毛直竖,俨然一副气得不行的模样,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她忙连声应和,“是是是,小的马上给主子备好。”
她本想着只告知四喜一声,反正那表小姐不过是一介商户,可没想到那丫鬟竟嚷嚷得那般大声,将陆小姐也给招来,现下只好自认倒霉。
陆明霏生怕表妹再触及伤心事,匆匆转身踏入门内,可等她再次回到桌前,却发现阿鸢的眼眶只是红了点,没再落泪了。
她含着蜜饯,眨巴着眼,嘴角还沾着些许药汁,含糊不清地低声道,
“明霏,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安三姑娘呀。”
陆明霏摸了摸她的脑袋,
“方才只不过是一些下人们惯有的见风使舵罢了,至于安三姑娘——她学识渊博、脾性又好,招人喜欢也正常,阿鸢嘛——”
陆明霏转眼一瞧,在她恶狠狠的目光中掐了一把女孩的脸颊肉,笑眯眯道,“哪哪都好,就是脾气臭。”
“我哪有嘛——”谢知鸢蔫蔫的。
难不成真是她太凶了?
可是,明明她在表哥面前都不敢说话了。
*
暗牢内,一间相对整洁的牢房里,身姿笔挺的男人坐在草垛上,放在膝上的一只手半握着,那是常年握刀后的习惯。
吱啦一声,铁门被拉起,锁链撞击的细碎声传来,“开饭啦!”
依旧是熟悉的声音。
看守修影的是一个平日总爱絮絮叨叨的卒吏,修影听由他说起过自己的身世,因而也知道他名唤方一。
“今日伙食可真不错,你小子可有福喽,话说俺也得带点吃食回去,不然家里那婆娘日日闲不住要数落俺......”
修影默不作声地听着,面上毫无波动,看方一俯身将盒子里的饭食一样一样端出来。
蓦地,他眸光忽而一滞,停顿在他的手上。
耳边依旧是他杂乱不堪的嘀嘀咕咕,
可修影的心寸寸转凉。
方一手昨天放饭时,被小桌上的木刺划了个小口子,但现下——俨然光洁一片,
而且虎口处有常年用武器磨出的茧子。
“你不是方一,”修影的眼黑占比过多黑,盯着人的时候不自觉叫人毛骨悚然,“你到底是谁?”
那卒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恍若没听到般,在他的注视下将最后一道菜放在桌上,转过来时,脸上带着同往日一般的笑。
“开饭啦。”
*
修影的死讯传来时,邵远正同孟瀛下棋。
着黑色飞鱼服的锦衣卫入内,在他耳边念叨了几句,男人原本按在黑色棋子上的手瞬间停住。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对面的孟瀛见此也收回手,广袖随着他的动作垂落,清隽的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
“邵大人是该走了吧。”
邵远掀起眼,在对面那人脸上停顿。
恍若能看透人心般的目光并未让孟瀛生起不安,反而坦然自若地温声开口,
“大人考虑的如何了?我想昭王在天之灵,也会希望您归入正道。”
大衍只有一个异性王——邵封。
人人都说邵封是因战绩被封王,可知内情的人皆知晓,事实绝不仅如此。
二十年前,邵封官拜镇国大将军,他在前圣失踪后,一直苦苦坚持追回其踪迹,
当今圣上即位,他是头一个站出来提出异议的,圣上顾虑他手里的兵权,也存了将人收为己用的心思,特地授予其“昭”之尊称,却在之后的十年内逐渐蚕食他手里的兵权。
可圣上不知晓的是,异性王一直在暗中拉拢能人,在江湖中建了处势力,多年来盘根错节,还与上清教有了联系。
原先的大衍极看重上清教,当时不少大儒也都是上清教出身,可圣上即位后大刀阔斧进行整顿,以推行集权,上清教势力被其批为异党,多年后也只有几处如萤火之辉苟延残喘。
异性王死后,这些都通通归了邵远。
邵封对前圣之心,自是不用怀疑,可邵远......
若说没有点其他心思,那他是不信的。
孟瀛慢慢将桌上的棋子拾起放入盒中,放到第三颗时,对面那人开了口,
“那邵某便先尊称阁下一声太子了?”
语气里带着意味不明。
拾棋的手顿了顿,清隽贵气的男人再抬头时,眸底的和煦散了些,淡声道,
“不必,邵大人就如从前那般唤我便是。”
*
翌日,陆明霏在谢知鸢殷殷切切期期艾艾的目光下,几步一挪地朝不远处的停南轩走去。
许是昨夜天气转凉而白日又过热,淡淡白雾覆于重重绿叶掩映的歇山顶上。
廊轩外,已有小厮举着扫帚打扫尘灰。
瞧见陆明霏来了,放下扫帚,行了个礼,
“小姐可是来寻陆世子的?”
陆明霏点了点头,由他带着自己在外厅处等候,她目光罕见地安安分分不敢乱动。
片刻后,那小厮出来时躬身道,
“世子爷本不欲见客,不过若是小姐有急事,也可先行进去。”
三哥这人说什么都说的这般含糊,话里话外都是几个大字,“你自己掂量”,
每回答他的话都得谨慎几分,他每次给人的答复都恍若是对他人的考校与试探。
陆明霏虽有些无语,可这心里又开始砰砰乱跳起来,那种畏惧感,比见山长还甚。
她深呼一口气,入内时瞧见伴云在给三哥研磨。
不知怎的,陆明霏是觉着“红袖添香”四字与三哥彻底无缘了。
在陆明霏脑子里,“红袖添香”是与貌美的丫鬟有关的,别人家里的公子都有美婢相伴,而三哥——
怕是母蚊子都得被他给冻死吧。
许是她站着不动太久了,陆明钦从案牍前抬起头来,语气一如往常,
“何事?”
陆明霏被这一眼冻住,她把发汗的手心在下裙上一抹,轻声同他聊起家常来。
不外乎是这几日吃的如何、朝堂中事务又如何——这还是她昨日与谢知鸢商讨了好些个时辰写出的剧本,她照着背就成。
陆明钦语调虽淡,但耐心地一一回复,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旁边的伴云瞥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