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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5)

柳承宗胸有成竹一笑,把白承如原先的计划对张御史和盘托出:“白大人将会在万寿节时进献灵芝,而那些曾对祥瑞说三道四之人——”他比了一个手势,在以往的帮派谈判中,他曾千百次练习过这一手势,其中胁迫和惋惜的意味都恰到好处。

张御史的脸色变了,然而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已经明白了,这个绺帮的“老爷子”不是来宣战的,而是来求和的。

两人达成了交易,柳承宗会把镇抚司声称“被盗”的灵芝统统扣下,帮助张御史推倒白承如。同时,张御史必须在接下来的政治清算中帮他和白承如划清界限,力保绺帮、力保他柳承宗。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我这样的朋友,大人一定用得着。‘白屠夫’,就是我送大人的第一份见面礼。”柳承宗顿了顿,补充道,“哦,还有这箱‘祥瑞’。”

他绝不会告诉他,这箱,就是他手头仅剩的一箱。他没有筹码替伙伴白承如翻身了,他只能靠着踩他一脚来拔出自己。

终于,张御史笑起来。柳承宗也跟着他笑起来。

离开张府时,夜风一吹,柳承宗才发觉冷汗已湿透了自己的背脊。他常年替白承如办事,因此对他的敌人们都不陌生,他始终记得白承如对张御史的评价:“这个人表面上一副硁硁自守、忧心天下的样子,其实只是个沽名钓誉、哗众取宠之徒罢了。没有风骨,只有野心。”

就凭这一句,柳承宗押了一宝,到底叫他给押中了。从此后,白承如的宿敌张御史,将会成为他柳承宗全新的“白承如”。

接下来的年头里,他们俩狼狈为奸,权钱媾和,一个在官场上平步青云,一个在商场里财源广进。当年的张御史慢慢升起为张尚书,绺帮也摇身一变为留门。张尚书给操江御史写个条子,官运的漕船就成了留门运送私货、逃避关税的私船。留门给张尚书献上例规、节敬和献金,尚书就能大把大把地收买门生和党羽……

春风得意的年头里,柳承宗鲜少有空去怀想长眠人。虽然她偶尔会在他心头猛地一割,但马上就会被接踵而至的现实问题赶走。他最常想起她的那一段,是在碰上那个小倌人白凤之后。他捧白凤是砸了大钱的,不单单是出于某种弥补——毕竟那是白承如的养女,而且因为那个年轻姑娘总会唤起他怅惘的回忆,令他倍感亲近。比起和她上床,他更喜欢静静抱着她,感受她内在翻滚的那些又耀眼、又扎人的力量。是的,尽管她是个专业的婊子,但他还是能在她表演出来的完美顺从之下,摸到她骨子里的野性,还有孤寂。因之他早早就预料到,她注定会对这个人间失望透顶。

柳承宗不记得自己曾有过深夜崩溃的时刻,其实他的夜晚通常比白天还要忙碌多彩。只有那么一次,他喝了太多,不小心碰倒了柜子上的几本书,一本唐诗跌下来,恰好把一句摊开在他脚边——“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1]。

他突然就软下来,抚心痛哭。

哭了好久好久。

龚尚林和小儿子的失踪曾激起过不少流言蜚语,对此,他一概保持沉默。直到延载之变、先帝殉难后,他算是默许了一种说法的流传:柳夫人是因为和丈夫闹别扭,所以偷盗了宫里的东西,远走高飞。也有过不少媒人来提续弦之事,他一概推辞,不知内情者还以为他情深故剑,仍在等候着失踪的人。

柳承宗无法承认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妻子。或者他单单是不想承认,妻子死了。

她的热烈、她的狡黠、她的自私、她的决绝……所有曾令他颠倒地迷恋过、失控地憎恨过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堆让虫子啃过来啃过去的肉,一捧白骨。

而对她留下来的那个孩子——他们的孩子,柳承宗同样是一筹莫展。他不是没试过培育他身上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他带那孩子去打猎,手把手教他给动物开膛,“人就和动物一样,速度慢一点、力量小一点、判断错一点,你就完了。要想活得好,就要比其他人都强大,还要比其他人都小心。”

他无比希望这孩子可以在这一堂课上展露出成功者的天赋,那种与生俱来的、带着优越感的冷漠,但柳梦斋却只是拼命地哭,想把手上的血弄掉。

也许长大一点,他会不一样。柳承宗安慰自己说。

然后一眨眼之间,柳梦斋就长大了。奉承者们总是说,看到他,就像看到老爷子年轻时的样子,柳承宗试着拿局外人的眼光去打量儿子,但他没看见自己,他只看见她,那一个性情多变、总认为生活亏欠了自己的小贼。

他对柳梦斋的感情极其复杂,爱、愧疚、怜惜,但又混杂着反感、鄙视、厌恶,甚至还有一点点恐惧。尤其当他揍他时,那小子会死死瞪着眼,不求饶也不说话,每当那时候,柳承宗就感到更怕他,也因此而揍他揍得更狠,假如他停下,也一样是因为怕,怕自己会一个忍不住活活打死他。

他甚至做过那种梦:浓雾里四处是火焰的轰鸣,他把儿子一脚踢进深坑里,再把土堆踩平。柳梦斋每每向他追问母亲的下落,他夜里头都会做噩梦。但噩梦也拿他无可奈何,他像一条斗犬抖掉身上的血尘那样将梦魇抖落,翻身爬起,开始新一天。柳承宗骄傲于自身的冷酷,骄傲于自己是一个从不叩问内心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发觉自己的改变,是在百花宴刺案后。那时,他听说他儿子,那个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小崽子对一个小清倌着了迷。柳承宗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该派人宰了她!在平常,这不过只是一桩蠢事,并不是灾祸,但在这种非常时期,任何情感的卷入都代表着巨大的漏洞,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渗透、利用。然而令他惊讶的是,他竟然狠不了心、下不去手了。

他看见柳梦斋在一夜间脱胎换骨,原本别扭又轻浮的外表消失了,从那旧皮囊里,走出一个他从来不熟悉,但却一直渴望的男人。以前要是他指责他,那小浑蛋会阴沉沉地吊着脸,一连十几天见不到人影;现在他却在他面前进退裕如、应对有节,哪怕柳承宗和他并无血缘关系,也一样会由衷地欣赏他。纵使这个年轻人在过去表现不佳,但眼下,只要你听听他对一件事的看法,见过他行动起来的样子,你就可以毫无疑虑地判定,人生的盛宴已为其预留了最好的座席。

柳承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总是冷落他,打击他,所以才从未了解过真正的柳梦斋,还是这孩子突然间开窍了?但他能确定,这一切变化都和那个叫白万漪的小丫头有关。尽管儿子几乎从不当着他的面谈到她,但根本用不着诉诸言语,那小子的一举一动都彰显出她神秘的存在,她让他整个人犹如沐浴在火焰当中,辉煌流溢、光彩照人。

柳承宗一度非常努力想在独生子的影子里认出自己,但却往往以失败告终。此刻,他终于认出了他自己。

为了抚平一双美丽眼眸里的所有疙瘩,你自贬为奴隶,又自抬为英雄,你决定无条件投降,又下决心死战不退,那些投入、悬浮、坚定、沉醉……他统统了然于心;就是这些自命不凡,就是这些自不量力,终将把男孩领入男人的门槛。

柳承宗毫不怀疑,无论二十年之后,儿子会不会也一脚把那女人踹下深坑,但假使现在你粗暴地干预这一切,你要了那个女孩子的命,也就等于一并要了男孩子的命——儿子的灵气将会在刹那枯竭,你将失去一位优秀的继承人,重新得到一个废物。因而柳承宗认为,顺水推舟地成全那婊子的背叛会是更为明智的做法:爱人的死亡也许会熄灭柳梦斋的所有活力,但背叛,只会激发出恨意;而“恨”则是另一种活力,也许不如“爱”那么好,但一样顶用。

事后柳承宗不得不承认,纵使他已意识到了儿子对白万漪迷恋到何种程度,却依然误判了这份恋情对儿子的影响之深。他完全没有料到,柳梦斋竟敢破坏她与首辅公子唐文起的“婚礼”——而作为父亲,他又有什么资格教训他呢?他也是抢了别人的未婚妻来做他的母亲……

张尚书倒台前,柳承宗就已时不时地察觉到自己的无力。当他年轻时,他以为自己不会老,抑或说老了也和年轻时差不多。但随时间的推移,柳承宗终于逐渐理解,为什么不可一世的明君圣主们总会在年老时犯下可笑可怕的错误。他们不是昏庸,他们只是在肉体和精神上一起衰竭了,从而失去了牙口和力道,在同运气的角力中,他们不再能够牢牢地掌控运气,而只能被运气掌控。为此,过于血腥、残忍,过于暗无天日的游戏已不适合他这样缺乏自信的老人了。柳承宗急切地收缩战线,意图撤退到光明又安全的地带,可惜,大势比他的动作更快。之前他怎样在人生里攻城略地、踏平所有,如今就怎样节节退败。而那些梦中的幽魂,那些故人的脸庞也不再能轻易被打发掉,他醒来时总会有老半天动弹不得,以为自己也死了。

终于有一天,他发觉自己连一个十六岁的小婊子也对付不了了。

就在儿子和她的“初夜”后,他已看出,一切都是枉费心机,无论拿死亡或背叛来对付她都没有用,因为儿子根本就无法接受失去她。那还能怎么办?他只能任其发展。他派人把白万漪的底细摸了个透,她的确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而单纯善良这种玩意就好比荒漠里冒出的清泉,让每一个尘世里的流徙者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忘我地享受活着的畅快,直至发现泉眼被其他人投了毒。

所以他再三地叮嘱柳梦斋,你想爱她就尽管爱,但什么也不要同她说——虽然柳承宗自己都明白那太难了。一个人把心掏出来的同时,多多少少会带出点儿心里话。更何况,男人还能聊些什么呢?他们满心装着的就是那点事儿,不是女人,就是自己的敌人。

最后落到这个下场,柳承宗其实既不怪柳梦斋,也不怪白万漪。没有人不犯错,而是否受到惩罚,全看你是否被置于足够强大的保护之下。柳承宗心知肚明,完全是由于他自己首先失去了庇护的力量,才使得那“小两口”的错误变得致命。这一年以来,他眼睁睁看着罗织多年的权力金网被一根根拆散,不断有攀附者从线头的这端或那端掉下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厄兆不断地涌起,他总感到自己就是下一个。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甚至有些惊讶,它居然来得这么晚。柳承宗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即将被拖向末日审判,他使用最后的狡诈和无情,把自己的帮凶和党徒一并拖走。他向弟弟们、向侄子们撒谎,瞒报已议定的条件,以令他们配合审讯。等他们发现根本不会有任何针对他们的赦免减罪时,早已来不及了。他们每个人的性命,均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老爷子拿去置换了柳梦斋的活路。

柳承宗坚信,假使那年轻人被给予第二次机会,没有人会比他前途远大。他愿付出仅剩的一切,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有些时候,他会那么生他的气,他无法自控地想要把满心的自责倒出去,他骂柳梦斋,骂那个白万漪,骂到彻底失去理智,毕竟该死的是他们俩,他们俩欠他的,他们俩欠所有人的!

可一旦发泄过后,他又会对儿子感到无以言表的愧疚。偶尔,他会从柳梦斋表情的一闪间重新看见还是个孩子时的他,时时都充满惊慌和疑惑,在暴怒的父亲和冷漠的母亲之间游离不定,拼命想要弄清楚,“我”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错,在无数次被母亲决绝地推开,在她毫不留情地弃你而去之后,你依然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她保持深情、念念不忘的人。在承受过父亲一年又一年毫无道理的攻击、贬低和侮辱后,当你发现他老去的一瞬,马上就挺身而出,像男人那样帮了他一把。孩子,你尽力了。

在狱中决裂后,柳承宗一直想对柳梦斋道歉,但他说不出口。不过,男人之间,父子之间,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口。他逼迫马世鸣联络了那个巫女,那个拿龚尚林的遗骸诱柳梦斋落入陷阱的贞娘。他请她真真正正地挖出遗骸,连同压在他心头几十年的旧事一起转交给柳梦斋。

因果好生奇妙,说起来讽刺,若他早一些对儿子坦白真相,柳梦斋也就不至于被自己的心结绊倒。不过说什么都太晚了,能够一直支撑到今天这个局面,柳承宗已然相当满意。他曾哄骗过柳梦斋,说他们全都可以活着走出诏狱,但这个谎言顶多维持到明日的判决下来之前。而在那之后,柳梦斋也无须再怀有一丝一毫的罪恶感了:他的父亲,他父亲的家族曾亲手处死他的母亲,他们拿命来赎他,他们两清了。还是那句话,因果好生奇妙。

柳承宗缓缓张开眼,回到眼前的时空。他两手颤抖,将怀中的骸骨收紧了一些。林儿,我们和解吧,就在我们的孩子身上和解吧。哪怕我们都死了,再没有未来了,那孩子依然是我们的未来。

就让我们从布满烈焰的深渊里,一同保佑他吧。

[1]句出〔唐〕李益《写情》:“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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