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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6)

三十九 潮已平

第二天,是在一个迟来的黎明中倏然展开的,有冰冷的风吼过街巷。

十二月二十一日,留门案升堂。

吹打三遍,三通鼓响,瓜槌、画戟、勾镰、钢叉森然林立,衙役、站堂拱候步趋。主审唐阁老唐益轩正身高坐,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官员参谒毕,亦各自就座。

“诸位老爷!犯人当面!”

涉案的柳族诸犯均已带到,先是司官按名册一一点名,又将各犯押下,先审主犯柳承宗。一番对证后,紧接着就是他的弟弟和子侄们,留门里的头头脑脑……只因留门案是钦命三法司会审的重案,被审的人犯均已递过亲供,只需长跪阅供,亲手画押即可,进展颇为顺利。柳梦斋远远地听着案情越问越多、越滚越大,也只是满心麻木;既然他的父亲和叔叔们能干出亲手活埋他母亲的罪行,那么无论他们还犯下过多少滔天罪恶,他都不会惊讶的。再往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差人来提他,当他经过亲族的犯人队列时,清楚地感到了父亲投来的灼热眼光。可柳梦斋并不曾回应他,被解出牢门后,他就始终没再看过他一眼,他实不知应当拿什么眼神去看待柳承宗,无论是在一个魔头的脸上看到可怜的老父,还是在老父脸上看见一个杀妻埋子的魔头,都令他难以忍受。

他拖着脚步站定,跪倒,开始回答关于祝书仪之死的一切。

讯问的问题都事先给到他了,他只需要照本宣科,承认是自己在成功套取安国公的密令后而将作为“信使”的祝书仪杀害即可。

“之后,我们父子破解了密令,父亲命我亲自上山,私掘藏宝图。”

主审唐益轩垂望案卷,又转向一旁的刑部尚书祁有麟问了两句话。祁有麟已近花甲之年,或许也曾英俊潇洒过吧,然而现今他的五官已尽数缩入两颊的肥肉之下,红润的脸膛直连着胸脯,几乎看不到脖子,唯有一抹狡猾又冷淡的目光透露出他也是久经沙场的一员,无论是扑咬,还是逃窜,他做起来都一样敏捷。

“是的阁老,还有个人证。”祁有麟的答声较问话高许多,因此堂下全都能听见。

“那就带人证吧。”说完这一句,唐益轩又埋首翻看起案卷。

柳梦斋一回头,就看见了“人证”——一袭冷素衣裙,浑如风抛柳絮一般,被轻飘飘地推入他眼帘。他先前就隐约听见了她在哭,但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幻听;经过昨夜的通灵,他已无法对自己的知觉报以任何信任。

因此他立刻环顾四周,想验证其他人是不是也能看见她。是的,其他人也能看见她。每个人都在盯着她,她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泪如雨下。

上堂前,万漪已哭过几遭,好容易迫使自己收泪,可只一望见柳梦斋,她的泪就又不由自主地奔溢而出。他已完全不像他实际的年龄了,原先那骏马皮毛一般亮泽的古铜肤色褪为灰黄,面部的骨骼凌厉高起,似乎随时会戳破皮肤,一双眼陷入眼眶的深坑内,散发出受惊的气息,而他那一度灵巧飞扬的十指已被冻得指节肿胀,长久未经修剪的指甲又长又脏,手腕上坠着沉甸甸的手铐,脚下也钉着一副足有数十斤重的大镣,囚服加身,形状憔悴……总之他再也不是她记忆中那一派潇洒出尘的模样了,曾浸淫入骨的金钱、势力、派头,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就仿如枯死的柳树上找不到一丝翠绿。

万漪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以至于一声惊堂木才将她唤回。心情激荡之下,堂上的问话她也只能听个大概,匀不出精神来细思,然而没关系,她知道负责问案的那人是唐益轩——三年前,她跟随白凤出局时曾见过他一面,还能回忆起他的长相来——而唐益轩会问些什么,他儿子唐文起也都已一一叮嘱过她了。

于是她垂首跪在那儿,一板一眼地答话,先交代自己的身份,以及与柳梦斋的关系,“贱妾是槐花胡同白家班的倌人,这半年以来,柳家大少爷——”

“呔!这堂上哪里来的‘大少爷’?”

也不知是哪位官老爷威喝了一句,唬得万漪忙改口道:“是,是!这半年来,柳、柳梦斋一直做我的生意,与我情形亲厚,无话不谈。”

有了这一句点题,接下来一句追一句,转眼就问到重点。万漪便按照唐文起所教,斩钉截铁地说柳梦斋曾亲口对她提到过,在祝书仪的腰带里发现过一封书信,信出自安国公之手,“而信中内容则暗示,万海会唐会长乃詹盛言的同党。他们狼狈为奸,做下了不少欺瞒九千岁之举。而且,与他们媾和在一处的,还有一名位极人臣的朝廷高官。”

一语既出,满座噤声。连录供书办、值堂差役等杂人也惊呆了,有那么一瞬,刑部大堂上皆是泥塑石雕。

而万漪却渐渐在这一奇异的“舞台”上找回了表演的自信,她气沉丹田,在胸腔里调动出自己最低沉、最可信的声音:“然而镇抚司接手案件后,这封信却不翼而飞——”

“她胡说!”

骤起一声嘶吼,将她打断。万漪回首望去,但见柳老爷子脸色潮红,胡须抖动,将镣铐一起挣动得铿锵作响,“这是哪里来的证人?分明是受人指使、捏造诬词,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信,她——”

“犯人无理,这里是何地,还容你刁恶放肆不成?”刑部堂官祁有麟满面不悦,抛下一只火筹道,“来呀,掌嘴。”

柳族诸人眼看衙役手持皮巴掌走向他们的“老爷子”,一个个忙转开目光,不忍直视。三十下之后,方有人叫停,老爷子吐出了两口血,血块里包裹着半颗断牙。

“再有谁敢阻挠问案、咆哮公堂,一律严办。证人白万漪,你还有何话要讲,只管从实细说就是。”

万漪见柳承宗当众受刑,又惊又怕,不由得簌簌泪下。她知道下令行刑的祁有麟正是佛儿的客人,也曾见过他歌酒欢娱的放荡,怎知官服一穿起,人突然就变成个不近情理的样子。她哪里知道佛儿所说的曾为柳家打点过祁有麟不过是子虚乌有,还当是这个人出尔反尔,说话不可信!那么,她能信唐文起吗?他再三和她叮咛过:“柳老爷子受镇抚司和徐钻天的迫害威胁,肯定是不敢承认这封信的。不过你不要怕,据实说就是,家父会为他们做主。嗯,你就这么说——”

情形已糟糕至此,那就姑妄一试吧。

她就这么说:“柳家唯恐那当权者挟嫌报复,所以宁受委屈,不肯告状。”

“你再三说的这个‘当权者’,指的是谁?”祁有麟抖动着两腮,厉声逼问。

“信中所涉的是谁,就是谁。”

“有司问案,不得架空巧语!”

主审唐益轩对祁有麟摆摆手,由书面材料中抬起头来,“那人究竟是谁?你尽管指实,不必有顾虑。”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与万漪四目交接,唐益轩立时就感到了下腹的一阵悸动。他不得不为儿子的眼光叫绝,这小姑娘的一双眼睛可真要命,倘或他再年轻二十岁,不,十五岁,他也会心甘情愿被这样的尤物欺骗。

是的,唐益轩老辣的鉴赏力直接将万漪划去了“尤物”一栏,尽管他怀疑她自个儿对此毫不知情,她或许以为自己不过是那些普通美人里的一个……但美人可不会有搅动政局的力量,尤物才做得到。

而只一想,他们唐家父子就借助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尤物便划开了政敌的大动脉,唐益轩不能不自鸣得意。同我们不见血的手段比起来,你们柳家父子那些血腥四溅的砍砍杀杀,不过是小孩子们的游戏罢了。

他将手摁在厚厚的卷宗之上,依旧声色不动,态度彬彬有礼,音量像平常谈话一样,没有人——哪怕是紧挨在他两边的陪审们——能勘破唐益轩内心的狂喜。

“说吧。”

万漪明确地接收到了唐益轩隐秘的鼓励,她慌乱的心得到了安抚。只要主审偏向柳家,那就还有希望。于是她刻意放亮了嗓音道:“内阁次辅徐大人,徐正清。”

她的话犹如巨石一样砸落在厅堂,整座大厅都被砸得晃了两晃。

“你胡说……一派胡言……”天井里又传来沙哑的低吼。那一顿皮巴掌打掉了柳承宗的尊严,似乎也打掉了他仅剩的精力,他不停地摇摇晃晃,喃喃不绝,但淌血的嘴巴却再也发不出完整清晰的话语,大家听不清他是在咒骂,还是在辩解。

然而远远的,他的儿子柳梦斋听清了,也想透了。

自从那个巫女贞娘不知用什么法术令他亲眼目睹他本不可能感知到的一切,柳梦斋的神魂就始终未能完全归位。他总觉还有一半的自己在躯壳外飘荡着,然而,冰冷凝重的气氛、堆满案牍的证据、叔叔和堂兄弟们的枯槁之态,最后,是老父所受的侮辱和痛苦……将他拽回了现实。他的神思不再浮游于天空之上,而像是在一口窄井中被挤压着下沉,这一刻,他沉到了井底,摸到了淤泥里的一切。

父亲已通过唐席与徐钻天达成了交易,拿认罪换取宽赦,先缓决,再减刑,一旦他们临场翻供,胆敢将唐席与徐钻天牵涉在内,从而损及九千岁的威严,那么必将招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这也就是为什么,父亲拼死也要否认万漪的说法。

“你看上的女人是个十足蠢货。婊子也只会在恨你的时候才坑你,蠢货哪怕为你好,都是在坑你……”

骤然之间,父亲对万漪的贬损浮起在耳畔。柳梦斋回首望了望呕血不止的老父,又看看不远处一脸惶恐的万漪,他明白,她不是在坑他,她只是想救他,他完全明白的。

“这婊子说谎。”他抬高了声调,但并不显得愤怒,语调冷淡又克制。

万漪猛一抖,直直瞪住了柳梦斋。但她迅速扔掉了受伤的情绪,记起了唐文起的嘱告:柳家一定会因惧怕报复而畏缩不认,而你,你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你一定要挺住。

她会挺住的。

“大爷,你、你别怕,你说实话!你不是和我说过,说徐钻天、唐席是一伙的,他们和詹盛言都是一伙的?你照实说好了,大人们会替咱们做主的!”

柳梦斋那轮廓锐利,已微带佝偻的侧影犹如一道弯弓,他一眼都不朝她看,却照样瞄准了她。“老爷们,这婊子说谎。”

祁有麟再次怒喝一声,唐益轩拦住了下僚,和颜悦色道:“柳梦斋,你称证人说谎,可有确实证据?”

“若无真凭实据,怎敢在诸位老爷前妄言?”

“你有何确据,上前来说明。”

他拖着脚上前,再度跪下去。“十月二十七日,留门‘五爷’曾接我命令,在狗场处理过一具尸首,该人是白万漪远房的舅父——”

“你所说,跟本案有何关系?”

“关系极大,老爷容禀。”

“那,你长话短说吧。”

万漪只听柳梦斋冷不丁儿提起她那“舅舅”,已一阵寒战。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形貌已大变,她看他,突然像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由他那里,有一群冰冷又细小的恐惧飞快地向她爬行而来,啃进她毛孔里。

而他,继续面无表情地、眼无余波地说道:“那人是我亲手所杀,而我杀他,是因为我发现,白万漪还只有六岁时,就与这人有了奸情。”

满堂哗然。

祁有麟将大肚子顶住了堂桌,向前一倾,“你说,几岁?”

“六岁。而这个婊子,她不敢欺瞒——”柳梦斋稍作停顿,往唐益轩脸上带过一瞥,含糊其词道,“她另一位权贵客人,却拿我当冤桶,让我花了六千两为她破瓜。她那瓜,早破得瓜子都不剩了!此事,怀雅堂那个老虔婆也一清二楚,老爷们若不信,可将其提来严审,便知犯人所说的全都是千真万实。”

在座的所有人都目睹了一种稀世罕见的景象,他们看到了一颗心破碎的样子。就连那些高坐堂上、心硬如铁的老男人们也都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个女孩子的一颗心轰隆隆地破碎掉,就像是高楼在沉陷、大厦在坍塌,顷刻后,空中只留下激荡的浮尘。

她整个都像是灰尘堆出来的影子,变得又黯淡、又透明,“哥哥,你、你为什么……”

“你闭嘴!”柳梦斋第一次激动了起来,他抬起了沉甸甸的两手,戴着手铐的铁器之声指住她,“你受了何人指使,奸谋叵测,胡乱攀咬,妄图利用我留门制造乱局,我怎能容你得逞?”

然后,他收拢了声音,音色忽地变轻、变脆弱。“老爷们,好像这样一个六岁就同野男人苟合、卖初夜都要骗买主的小婊子,她说出来的话,哪有半个字可信?”

众人还未完全从这一冲击中缓过神来,骤听院中腾起了七嘴八舌的呼喊:“老爷子!老爷子!”

不知几时,柳承宗已阖目睡倒在地,他捂着自己的心口,铁镣压在胸前,血流了一胡子。

柳梦斋呆愣了一刻,源源不绝地淌下泪来,就好像那些泪水已被他积蓄良久,只在等派得上用场的一刻。

他一边哭,一边拖着脚镣向柳承宗那里曳去。官员们、差役们都没有阻挡他,那毕竟是父子之情。

不多久,随堂的医官也赶到了,他伏在柳承宗身上听了一会儿,摇摇头,“此乃猝脱,六脉俱无,气息已绝。”

就这样,不可一世的柳老爷子死了,就像一堆随随便便堆起来的破布。

“父亲!父亲!爹!爹您回来,您老一辈子狠心,怎么到了也这么狠,留儿子一个人哪,爹……”

柳梦斋悲痛的呼号令人动容,就连审判官当中都有人深受触动,红了眼叹起气。唯有一个人,对这震天动地的悲痛毫无觉知。

那个女孩子依旧坐在自己的心碎之中,被埋在心脏的废墟下。

案子审到一半,主犯当堂暴毙,出了此等变故,照说就该还押再审。柳梦斋也要求延期,“以尽人子之情。”于是,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诸堂都来向主审请示意见,唐益轩并不着急表态,而是反问了一声:“诸位的意思呢?”

众人虽有开口问案之权,但对自己的斤两也都心里有数。开审前,上谕就指明次辅徐正清与镇抚司千户马世鸣回避,一切由首辅唐益轩主持,而在审讯过程中,突然又捅出来徐正清涉嫌与逆犯勾结,马世鸣亦有包庇之嫌,这一惊天巨雷劈得人晕头转向,谁也拿不准事情下一步的走向,因此都不敢轻易表态,纷纷谦辞道:“在下不过敬陪末座,阁老说怎办,就怎办。”

唐益轩这才慢悠悠道:“九千岁已有指示,一堂就要有结果,该死该活,尽早定案。”

各人无不暗骂唐益轩狡猾,既然早已有尉迟度的密令,却隐而不发,摆明是要测试一下自己的权威。但腹诽归腹诽,面子上,也都做出服服帖帖的态度来,“阁老说的是。留门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免事情起意外的变化,还是早有结果为好。那就速收柳承宗尸首,原地续审。”

柳承宗被抬下去,而他最小的弟弟——也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不肯停止悲愤的哭号,结果被当堂责打六十大板,他的儿子们,柳梦斋的两个堂弟试图为父求饶,也被打了板子。正当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之际,忽听一声威严的呼喝凭空而来:“狗官们,尔等也有父母妻子,怎不知死者得安,生者方安?如何敢枉顾家长尊严,荼毒子弟?”

那是刚刚死去的、柳承宗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两声暴雷之音,如神明降怒,撼动着公堂上下。

变起仓促,众人脸色大改。审官们到底个个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都有处变不惊的功力,心中虽张皇,表面还不待如何。然而众衙役早就乱作一团,正在打人的也吓得丢了手中的板子,抱头瑟瑟,“大白天见鬼了!”“显魂了!显魂了!”“妈呀,索命来了!”“不容停审,老天爷都发怒了!”

……

刑部尚书祁有麟熟读案卷,因此对柳家众人的习性特长均有了解,他第一个反应了过来,马上将醒木重重一敲,“柳梦斋!你上前来,本官要亲手撕烂你那张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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