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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下册》(7)

萧懒童定定地望向男人俊逸威严的脸孔,而对方却转望壁挂的一幅大字。萧懒童毕竟被他逼着断断续续地练过书法,写过九成宫,看得出那一笔刀裁的是欧体字,出处该是一句唐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但怪的是,唐家大宅的客厅里挂满了名家手笔,唐三爷卧室里的这一幅字却既无落款,亦无章印。而他的唐三爷就对着这十四个无主的墨字,久久不语。

萧懒童蓦地里悟到了什么,脸上像被狠掴了一巴掌。他终于懂得了张客——他们都叫他“花狼”,当他看他时的眼神。他偶尔在唐三爷身边来来去去时,花狼会冷不丁地冒出那种眼神,萧懒童本以为那是带着不屑的嫉妒,而今他明白,那只是同病相怜:早已有人在他们俩之前来过了,把山川、星空和大海全拿走,只留下了卑微又易逝的边边角角,譬方说,狗的位置,譬方说,花的位置。

萧懒童的心脏像琴弦一样被拧紧,好久没有过的感觉又再度袭来:要是他手头有趁便的工具,他就会杀人,或者自杀。

他噌一下离开了唐席的怀抱,差点儿撞翻他手里那杯酒。为了掩饰自己,他摆弄起窗台下的一盆牡丹花,花朵的颜色猩红骇人,如铺张的血泪。

“喜欢吗?”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常体贴而温暖。

“这牡丹怎么这个样?竟比杜鹃还绝色三分。”萧懒童拿背脊对着他,不能够回头。

“是变种,叫‘断肠红’。”

萧懒童忽地真心实意怜惜起这花来,他将指尖抚着它的花瓣说:“把它给我吧。”

“原就是给你留着的,回头叫人搬你那儿去。”

“谢三爷赐我这断肠之红。”萧懒童眼看自己的泪珠子噼噼啪啪砸入了花泥中。

那一天起,他就开始疏远唐席。怎么说好呢?现如今捧他的贵客不少,就连镇抚司的头子马世鸣都被他迷得颠三倒四,而这些人只要送他两身衣料、一柄玉如意,他就称心满意;可在唐席的身畔,他却永不能满足。不管他从他那里得到多少好东西,地位、名声、金子和鲜花、迷恋和激情……只要一天他没法得到他完完整整的一颗心,他就一天没办法说服自己在安适中入眠。

但萧懒童算过了,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至多耗到二十一二吧——最懂保养的伶童也就苟延残喘到这个岁数,之后他就将菁华尽消,一夜间彻底长大。而他既没法长成女人们眼中的男人,也没法继续当一个漂亮男孩,他将被卡在成年与孩子、男与女的夹缝间,度过门前冷落鞍马稀的余生。满打满算,他只剩不到三四年的好光景,他必须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和繁华,才犯不上自寻烦恼呢。

唐席也觉出了他刻意的回避,他敞敞亮亮来问他。萧懒童之前就摹想过,要是他问他,他该怎么答。他按照排练过的措辞与声调,原原本本地回答道:“三爷,我真心舍不得你,就像小时候醒来了却舍不得起,只想在梦里头多赖一会儿。可我们学戏的都知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睡梦里再舒服,总有酷暑和严冬在外头等着,迟早得一头扎进去。要不就自个儿乖乖爬起来,要不就等着被棍子抽起来。自己爬起来,多少还存着些体面。”

说着说着,萧懒童再度感到了这段关系的难能可贵:他丝毫也不担心唐席会质疑这一番话的真诚,也不消担心唐席会一一清算那些曾为他砸下去的金钱和人脉,不会有伤害,也没有愤怒和报复,你说分手,我们就分手,大家欢乐一场,好聚好散。然而也正因为对方永恒的温厚,萧懒童才更加觉出挥剑斩情丝的必要。

果不其然,唐席只是把唇上的短髭摸了一摸,继而就微然一笑,“好,我懂了。本来我捧你就是在暗中进行,咱们间的关系也没几人知道,散了就散了,不会有闲言碎语扰到你。你放心吧,我这个人也不会再来扰你了。”

“别呀!”萧懒童急得一把攥住他的手,把那双粗糙又厚实的大掌在自己掌心里反反复复地摩擦着,“三爷你可别错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时光有限,我不敢把仅有的一点儿好时光全浪费在梦里,被窝外的四季分明纵是苦了些,可真切,能叫人活得踏实。不过,但凡我还有一天的活头,我这条性命就随时供三爷你差遣。不管叫我唱曲喝酒,还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要跟你说一个‘不’字,明儿就长出喉结胡子,变成个不折不扣的糙老爷们儿!”

唐席被他的“毒誓”逗乐了,他摸摸他脑袋,“你这位小朋友,这是骂谁哪……”

他们重新变回了“朋友”,萧懒童知道,这对于唐席而言,不过像脱掉旧衣裳、穿起新衣裳那样简便,但在他,却几乎把自己扒掉了一层皮,才得以换上新身份。但他可不会让他看出来,人要脸树要皮呢,他给他看的,只有自己越来越婉娈媚人的娇态,越来越凄美精熟的舞台,他的桃李盈庭,他的贵客满座,他萧懒童乃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配春堂主人,谁和他当朋友,都不跌份。

而至于他自个儿心里头那曾期盼过什么、相信过什么的热切,还有那热切破碎后的无地自容,他将永不示人。

刚开始,唐席还呼朋唤友来坐坐,后来就踪影渐稀,慢慢地绝迹不至。外界对他和萧懒童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止于捕风捉影,这一下,连值得捕风捉影的交往也不剩了,他和他看起来如浊泾清渭,界限分明,仅有的联系,就是配春堂主人在几家大茶楼里唱戏,而唐三爷是其中一家的老板而已。唯有他们俩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看见过,偶尔的深夜,唐席会偎靠着萧懒童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萧懒童则一言不发地环抱着喝多的男人,轻抚他、拍打他,唐席会在他怀里头迷瞪过去一阵,睡醒了就走。

他们从没分过手,只是关系不一样了。

萧懒童记得五月底的那一夜,榴花满枝头,后院的小花园中,唐席把一杯酒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忽然间一口啜尽,面对着星河说:“小朋友,我想提携一个槐花胡同的姑娘,你能不能帮帮忙?”

“不能也得能呀,更何况不过是举手之劳。”萧懒童一口应承下来,“三爷想捧她成名吗?那叫她来和我吊膀子就是了。”

他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你这小膀子,能禁得住乱吊吗?我有言在先啊,那小娘儿们不是什么善茬儿。”

他也笑,抚摸着男人汗毛丛生的手背,“这话说的!你身边可有善茬儿么?”

唐席仰首大笑,萧懒童就着他的笑脸,自饮一杯。

就这样,他认识了怀雅堂的白佛儿,萧懒童不讨厌佛儿,时常还会觉得她别有魅力,但他从没疑心过唐席对她的感情——唐席不会对她有半分感情,他只是在利用她;虽然猜不到出于何种目的,萧懒童也懒得猜。唐席说多少,他就听多少,听完了就锁上嘴,绝不再和第三个人提起。正因为他的严谨,唐席才愿意时不时地和他讲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那些令人烦心不胜的事、叫人破口大骂的事,萧懒童一边听,一边绞尽脑汁地想些轻浮话来逗他笑。

起码我能替他分忧、给他快乐,你行吗?对着虚无中的那一幅大字,萧懒童不无傲慢地想。

大体而言,他总是了解唐席眼下在为什么而烦恼,无外乎沙船粮船、黑货白货、金子铜钱、冷战火并……但萧懒童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那就是唐席真正的烦恼其实并不在他那些无停歇的抱怨里,而是在他的欲言又止中,在他的一个沉默和下一个沉默间。他始终在为了言语之外的什么而坐立不宁、寝食难安。认识他这些年,萧懒童第一次触及唐席所面对的问题的庞大和复杂,不过在三两天前。

“徐大人被秘密监管起来了,马大人给了我三天时间,澄清真相。”

一听“马大人”,萧懒童便知唐席绝不是无缘无故对他提这个。

“三爷,我能做些什么?”

“你不是动不动就葬花,还上寺庙里超度花魂吗?明儿,你无论如何把马大人给我拖去翠微山隐寂寺,陪你做一场终夜法事。你就说,镇抚司的案子太过棘手,伤他的心神,不妨礼佛静心,说不准神佛保佑,有些事会自现转机。届时会有沙弥给你记号,你留心些,一旦收到暗示,就找个借口去寺门外,记得把马大人也拽上,来个开门见山。”

“见谁?”

“留门的柳大。他会在寺前的银杏树下开挖,他声称自己所挖的只是亡母的遗骨,但那下头的东西,实际上是一张藏宝图。”

萧懒童沉默了片刻,“我把马大人拖到寺里头去做法事,偏巧就在寺门外撞破柳大他行事诡谲,谁也没法相信这只是个巧合吧。”

“届时你再对马大人交代‘实话’。你就老老实实同他说:‘唐三求我带你来的,他说他查清了一些事,但还需大人你眼见为实。’你只管撒娇耍痴,马大人不会怪你的,他自然会来管我要解释。”

“你又如何对他解释?”

“给他讲个故事。”

“故事?”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很久以前,安国公就通过姘妇白凤做中间人,与她的干老儿柳承宗结盟。柳承宗为安国公反叛九千岁的活动在暗地里收集情报、招徕党羽……而双方均行事谨慎,每每将往来的痕迹一一擦除。然而去年年底,安国公事败,今年年初,户部的张尚书亦被参倒,柳承宗见留门的暗靠山、明靠山接连倒掉,深感自危之下,遂策划庆云楼百花宴一案,欲刺死九千岁,并移祸与庆云楼主人唐席,以期借唐席除掉安国公和张尚书的政敌——也就是他柳承宗自己的敌人——徐正清大人。所幸唐席早有防备,不仅遣人救护九千岁,更揭露了柳承宗长期以来的种种逆迹,导致其独子柳梦斋被逮问。但柳承宗却以势力毁灭证据、以金钱买通司法,使柳梦斋安然脱身。从此后,这一对父子更是对唐席与徐大人恨之入骨,誓要陷忠良于死地。另一方面,安国公被捕后,留门便想方设法要赶在镇抚司之前找到同党的大宝藏。但安国公为人狡兔三窟,非但把钱财分地处置,且将藏宝图的所在地点隐入了一条口头密令,密令由三位不同的“信使”掌管,每位信使只知一句暗语,唯有集齐三句暗语加以破译,才能得出真正的密令。留门已找到两位信使,数日前,另一位信使现身,该人就是前翊运伯长子祝书仪。柳承宗他们在套出祝书仪掌管的暗语后,便杀之灭口,因徐大人之前曾试图拿祝书仪的二妹祝书影诱降安国公,所以留门将一封伪信放置于祝书仪的尸身,诬指安国公与徐大人沆瀣一气。与此同时,留门已开始破译密令,希图掘出宝藏为叛乱筹措资金。然而柳承宗百密一疏,并不知身边早被唐席埋伏了眼线,他取得的密令,唐席也已得知,并更快破译出了藏宝图所在地——翠微山隐寂寺银杏树下。唐席料定绝不会晚于一天一夜,柳承宗、柳梦斋父子也将解开谜题,亲自现身于该处。但他怕打草惊蛇,故不敢明禀马世鸣马大人,只可请托马大人的好友萧懒童在暗中推动,以使马大人亲临现场,瓮中捉鳖。

听过这个故事,萧懒童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三爷,不是我多嘴,可其中的漏洞实在不少。比方说,安国公为什么会选中祝书仪来托付密令的暗语?祝书仪又为什么迟不迟、早不早,偏偏在这时投靠柳家?你万海会安插进留门的眼线又是谁?竟能在第一时间传出消息而不被柳承宗父子窥破?种种细节,不足以令人信服。”

“种种细节,都需要在审讯时一一厘清,否则,要他马世鸣干什么?”

“你觉得老马会买账?”

“反正他不买账我的故事,就得买账柳家的故事。”

“柳家的故事?”

柳家的故事则是这样的:很久以前,安国公与徐正清就以表面上势不两立的姿态于私下结盟,意图颠覆九千岁的统治。他们拿川贵叛乱做引子,先除掉户部的张尚书,又将徐正清推入内阁,同时在民间扶植万海会的会长唐席用以对付尽忠于九千岁的留门。百花宴一案,其真正目的并不在于刺杀九千岁,而是为除掉留门。不过清者自清,唐席所铺排的伪证统统被推翻,柳家安然度过此劫。而经历了独子被捕、帮门被诬的危机后,纵横京城黑白两道的柳老爷子却无动于衷,并未策划任何反攻的行动,而是全凭从天而降的一桩劫杀案,方由死者身上揭露出安国公、徐阁老与唐会长这个阴谋铁三角的存在,还留门以清白。

“如果非要说……”萧懒童不得不点点头,“还是第一个故事可信些,最起码双方都不曾坐以待毙。但柳家难道就不会有更为精妙的辩词?”

“他们辩什么?倘若祝书仪之死并不是天外飞的巧合,而是他们精心设计,那就说明人是他们杀的,那么,那封密信的真伪就大大存疑。信要是假的,留门就是在恶意愚弄九千岁!信要是真的,不就等于说,安国公一直在通过徐阁老,以及在下,同时操控着庙堂与江湖,甚至还通过神棍尹半仙间接操控了九千岁本人?安国公想纾解刑狱之苦,就让九千岁送个少女去牢里头服侍他,他想和长姊通风报信,就让九千岁再把这少女送去太后身边?到头来,九千岁被安国公调遣得团团转哪。”唐席交叉了十指,不紧不慢道,“你琢磨琢磨,马世鸣需要相信哪个故事?九千岁又需要相信哪个故事?是我唐席的故事,还是他柳家的故事?”

“‘需要’……相信?”

萧懒童反复琢磨着唐席的用词,是啊,一个特务头子是需要相信自己明察秋毫,还是相信自己的权贵腻友徐正清与自己的阶下囚詹盛言其实早就串通一气,合伙把他蒙在鼓里?九千岁是需要相信自己被神佛所眷顾,还是被神棍给骗了?

“三爷,那你的故事,和柳家的故事,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或者说,哪一个故事里,真实的成分多一点儿?”

唐席想也不想地反问他:“你爹,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萧懒童“扑哧”一声,“你倒会曲譬!”过后他就把眼斜乜着,拿一把靡曼清音笑道,“我爹呀,他是个天杀的大骗子。”

这次轮到唐席垂目一笑,笑而不语。倒是桌上的小灯噼噼啪啪地接连迸出了朵朵灯花。萧懒童便将灯头取下,拉了拉灯带,再装上灯头,那火苗便又直直地挺起。骤然明亮的灯光攀上唐席的脸庞,他依然笑着,但萧懒童却恍似见到了一副永垂的哀容。

他不由叹口气,回身取了一瓶西洋的葡萄酒来,一面把酒汁斟进一只水晶杯里,一面慢悠悠道:“三爷,你讲解的这本大戏,我已听懂了,也学会了。别的我萧懒童不敢说,可我在戏台上从不失手的。现在,你请松松神儿、喝几杯,踏踏实实睡个觉。来,我先讲个笑话给你下酒吧。说是有个人请客,可又无钱沽酒,只好拿了只空杯子放去客人跟前。主人说:‘您请呀。’客人怪道:‘酒还没有来,请什么呢?’主人拿起杯子来说:‘你就饮了吧,这酒原就是干巴巴(干爸爸)的。’”

他已将酒杯抵来了唐席的唇边,低笑着说:“干爸爸的酒,干爸爸喝吧……”

唐席笑得个止不住,他就着萧懒童的手将酒一饮而尽,又在他眉心处轻弹个爆栗,“乖儿子,干爸爸命苦,今生是注定无儿无女、一身伶仃了,还好有你这小家伙。我死后,来给我摔个盆、打个幡吧,也不枉咱爷俩亲热一场。”

一听他说起生呀死呀的,萧懒童就难过得不得了。他便又满了一杯酒去堵他的嘴,“你急什么呀,且轮不着你呢。明儿去送死的,是他们姓柳的……”

第二天,他没费任何力气,就把马世鸣哄去了隐寂寺做法事——萧懒童估摸着对方多多少少也猜到些什么,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当他拽开隐寂寺大门,目睹柳梦斋在逐渐放亮的天空下一点点变得面如死灰时,萧懒童的内心始终平静无波。

台上的角色那么多,然而我们都只能扮演自己在冥冥中被分派到的那一个;今日,我演刺,你被杀。

[1]邬飞霞为《刺梁》一出中的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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