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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2)

这不是欺骗——书影宽慰自己说——这只是保护你不被卷入真相的刀光剑影。

“对,姐姐,他们拿我做法了,而后又送我去学了两个月的规矩。不过明面上,没人会提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只说是太后想了解公爷的近况,所以宣伺候他的人觐见。但只要我一去,就会被留在那儿,留在太后身边。”她朝前贴去,将脸颊与万漪相偎,“总之我这就要入宫了,宗人府许我先来和故人作别。我在京城已没有其他的亲人,只姐姐你一个!你瞧我,我平平安安的呢,你不消再为我挂心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咱们此后见面不易,不过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

万漪垂泪而应,又强作出笑脸来,“影儿,你别哭,这是——你们文人有句话,对,叫‘脱火坑而登衽席’,你总算遂了心,远远离开咱这肮脏地儿了,紫禁城才配得起你。不过我听说宫里头那些贵人们的脾气也是个顶个古怪,你留心伺候,别像以前对凤姑娘那样,老倔着性子跟人顶,白给自己惹灾。你去吧,别惦记我……”

“欸,姐姐你放心。妹妹还有一件事想拜托姐姐。”书影又向万漪的耳际嗫嚅了一阵子。

万漪边听边点头,收忍着泪意道:“放心,都交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只管放心。”

“书影姑娘,动身吧,眼看该下钥了,再晚进不去了。”

万漪这时已明白那几个人是“太监”,她马上对这领头的安了一个福道:“多劳您,关照关照我妹子。”

就那么一晃神之间,一个念头游入了万漪的脑海——物,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命运要承担?这一只金宝镯也许注定在今日与她分离,即使红珠未曾收下它,它也会被其他人带走。

金光从万漪的掌中没入了太监的衣袖,他重新退远几步,“你们快着点儿啊。”

万漪回身,伸臂抱紧了书影,书影也回抱住她。于今她们均已尝过了心爱的男子的怀抱,也都曾试着把自己的玉臂粉颈结成缰绳去套住那些狂暴的野马;而在她们用于驯服的拥抱中,往往充满了爆土狼烟的颠荡、狂热、挫败、恐惧和绝望……她们许久没有回到过这样的时刻,一副与自己一样柔软的便娟之体,如静水的厚泽,安宁而清洁。

哪怕其后发生的那一切都无法改变这一刻她们对彼此的真心爱恋、情挚不舍。而那一切也并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只是站错了位置,她们不该站在这不完美的人世里;这里的不完美总是令一切撒谎,使一切破碎。

万漪眼看书影被太监们带走,看着那细秀的身条被没入黄灰色的云层中。

书影去后,她依然空立良久,直等马嫂子她们再三催促,万漪才满心怅惘地回房。怎知房间里竟已灯火通明,柳梦斋就坐在灯光里等她。他一见她发红的双眼,立时将手里的茶盅重重放去桌上,“怎么了?这又是被谁给气着了?哭什么?”

“没人气我,是喜事,我高兴得哭来着。”万漪先去拉了拉他的手,才差人去打水洗脸,“你今儿来得倒早!”

柳梦斋却只揪着前边那句追问:“什么喜事?”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别急,坐下。”

万漪一面匀脸施粉,一面就把自己在花市上与红珠相遇一事徐徐道来,而后一笑说:“哥哥,你不必再担心了,你柳家准能遇难呈祥。红珠姑娘那几句谶语说得明明白白,我专门记了下来好学给你听,嗯,‘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终年土里,一生不败。’哥哥你听,这可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上苍有仁义,所以天无绝人之路,你们柳家根深蒂固,立于不败之地。”

跟着,她又从胸前摸出那一只锦袋,“看,她还给了我这个。”

自“红珠”这个名字被提起,柳梦斋的脸孔就又僵又冷,有如上色的大理石;他伸手夺过那袋子,远远抛开。

“你干什么?”万漪待起身去捡拾,却被他强摁着坐定,不由她切急道,“这可是解凶的吉物!”

“不给咱招凶就不错了。”

“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梦斋抿起嘴,“那个红珠不可信。”

万漪反问他为什么,他似怀有难言之隐一般,半日后方搪塞她道:“她既是大长公主的人,就一定和安国公有勾结。原本家父就遭詹盛言陷害,如今我要是再和詹家的旧人接近,无疑是取祸之道。”

“与你什么干系?那些老妈子都可以做证,是红珠姑娘主动过来拦下了我和佛儿,我向她打问吉凶时也没把你提名道姓,谁又能说我一定是替你问呢?再则,红珠姑娘又改了名,除咱们知晓内情的,无人再知她的来历,她如今叫贞娘,乃是最当红的命师,‘簪花铁口’你没听过吗?好些当官的都在她那儿求卦,照你说,难不成这些人全都和安国公有勾结?都在自取灾祸?哪怕真有谁和安国公牵扯不清,但只要算命的发句话,九千岁不也都法外开恩了?他最敬鬼神,绝不愿得罪——”

“小蚂蚁,你说什么法外开恩?哪个算命的,发了什么话?”

“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可知我才在大门外又见到谁?”

这一说,万漪又险些双泪长流。她把书影告诉她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和柳梦斋重复一遍,讲到一半时,柳梦斋突然插嘴道:“詹盛言是贪狼星下凡?所以要拿祝书影来镇煞?”

“听起来荒诞不经是吧,可九千岁深信不疑!他对外假称太后要宣弟弟身边的侍女问话,然后就会‘请’太后将影儿留在宫中,以镇压星煞。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日暮的余光即将收起,柳梦斋的脸膛整个陷入了灯火的跳动不定之中,他的瞳仁燃烧了起来,嘴角扯起那轻轻歪斜的微笑。

片刻后,他的笑发出了声音。他把手指头掰得乱响一阵,笑道:“小家伙,我暂且不能陪你了,我得家去,有件急事得和我们老爷子合计一下。”

“什么呀?你要走可以,倒是和我说明白再走呀。”

“回头我再和你说。”

“不行,不准就这么走!我才告诉你说,红珠姑娘预言你平安无事,你倒耷拉着一张脸,可我一说到书影妹子,明明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你反而一下子兴高采烈的。哥哥,你别拿我当傻子,你预备和你家老爷子说什么?是不是谋划什么不利于我妹子的事情?”

“你想哪儿去了?”

“那你就和我说清楚!要是我无意间说的什么话坑了我妹子,我可不能活了。啧,你快和我说清楚,不说不准走!”

“我保证不干你妹子什么事儿,赶明儿我再和你细说行不行?”

“赶什么明儿?我没明儿,你前脚出门,我后脚就急死了!”

她一顿足,把手里一支涂胭脂的毛笔一摔,仰首直瞪他。

柳梦斋说不好打动他的是她为朋友焦急的淳朴,还是她那因发急而微微颤抖的嘴唇:唇色还只描染了一半,朦朦胧胧的一抹红,好似经由他轻巧的一吻,就将被吻破。

于是他含笑轻吻她一下,“我说,你这脾气近来可见长。”

她被他这一吻,也破颜而笑,“还不是你惯的……我的亲人,你就别害我烧心了,跟我说明白吧。”

柳梦斋笑叹一声,便在她面前半跪下,“小蚂蚁,我告诉你,但你得保守秘密。”

在他开口前,似乎有人在对他呐喊着“谋之于妇人必不祥”,或类似的警告吧;柳梦斋认出了父亲的声音,父亲立在拳桩前,眼底充斥着对他,还有对他的爱人深深的不信任。

然而在即将完全铺开的夜色间,这一幕瞬时后就被柳梦斋扫去一边。眼前对他最重要的,就是把笑容和安宁放回他女人可爱的双唇间,为此,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秘密,反正他的所有都已归她支配。

“你记不记得那一回,我一来就和你吵架?”

那时他初次得知家族的危机,之后有好些天他都在自我放逐,再见万漪时,他因她对自己的不闻不问而同她大闹了一场。就在那天夜里,他决心要投入争权夺利的无声鏖战之中,而他所做出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跟踪徐钻天。

“为什么要跟踪徐大人?”万漪听过他一番解释,却更为迷惑。

“万海会唐三背后的势力就是他,扳倒他,唐三便不足为患。”

“所以那天你从我这里走后,其实——”

“其实没走远,一直在监视徐钻天。我等了他一个更次,他一从龙雨竹那儿出来,我就跟上了他。”

而柳梦斋压根没敢想,他第一次下海就逮到了大鱼。徐钻天离开槐花胡同后并未回府,他带着个近仆,夤夜造访火匣胡同里的一栋私宅。

“之后我查知,那是一家命馆,馆主就是那个贞娘。”

“啊?”

“你眼下明白我方才为什么不信那女人了吧?”

不过其时,正值万籁俱寂,柳梦斋深恐自己被发现,因此跟得不算紧。待他蹲伏在屋顶上偷听到徐钻天和红珠的谈话时,他们业已谈得入港。他只听见徐钻天滔滔不绝地对红珠说着什么贪狼星君,什么活穴、煞气之类的古怪词语,仿佛他才是巫师,而她是求问命数的卦客。

不过红珠马上就扭转了这一印象,她不小心碰翻了茶盅,茶水洒了一点儿出来,她即刻就对徐钻天“嘘”了一声,“这茶渍有异,怕是隔墙带耳。”说着便警惕地四面环视起来。

尽管柳梦斋打死也想不通那巫女是怎么从一块水渍的形状里辨认出吉凶来,但他还是在她仰首搜查屋顶之前,迅速合拢了瓦片。

他不敢再多留,飞身匿去。

“后来我一直派人监视那贞娘,却一无所获,不知是不是她已有所警觉。不过她和徐钻天之间,我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却始终没找到任何线索可以和他们所说的那些怪话对上号。”

“直到我刚才说起的,关于影儿的事情……”

“这件事,事涉宫廷,因此我们家布下的信息网才没能捞到一丁点儿风声,小蚂蚁,幸好有你,才能让我看清其中的关窍!”柳梦斋顺手拾起才被万漪丢开在一旁的胭脂笔,拿笔尖余留的一抹红在妆台台面点下了四个猩红的小点,“唐三、徐钻天、贞娘、尹半仙,这四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不知詹盛言是否也参与了——不,他一定参与了,他就是主谋!”

他将笔锋重重地揿下去,又揿出了一个浑圆浓重的血点,“之前尹半仙曾点破两处詹盛言的藏宝之地,说是土地爷托梦,狗屁!肯定是詹盛言亲自献宝,先赚得九千岁对那神棍的信赖,再借那神棍的嘴去操控九千岁。就连你那影儿妹子出狱准也是詹盛言一手策划,而徐钻天就是链条中里应外合的一环!哈!”

万漪目瞪口呆,她见他越说越兴奋,再度露出那提动两耳、极富感染力的笑容,接下来他又用她的妆笔一拖,把那五个红点连成了一条鲜红刺目的长线。

“你们这群该死的蚂蚱,我会把你们成串拎起,一个也跑不脱。”

片刻后,万漪才算勉强追上了他疾驰如电的思维,旋即她就在心上受到了剧烈的一击。“哥哥!你打算干什么?你要去和九千岁检举他们吗?”

“当然不行。第一,我们家还没法直接够到九千岁;第二,百花宴刺案后,我们已失信于九千岁,假设再空口无凭挑起事端,去指控得宠的大臣和命师,一旦被反咬,说我们挟仇诬告,不就是找死?不过既然我已掌握了他们勾连的内情,只要设法令他们露馅,就能来一个人赃俱获、一网打尽!”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万漪大惊失声道,“哥哥,你想过没有,你把这些人揭出来,不就是把我影儿妹子装了进去吗?她好容易从诏狱里捡回一条命,靠的就是尹半仙的三寸不烂之舌,倘或你拆穿了那个所谓的‘半仙’不过是合起伙与安国公弄鬼,我妹子的小命哪儿还有指望?哥哥,但凡能救你脱难,我把自个儿这条命豁出去也不缩头,可你不能拿我妹子的命当儿戏呀!”

柳梦斋忽对她压了一压手,过得一小会儿,就扭脸向外叫道:“这里不用人,外头候着!”

万漪这才知他是听见了来人的动静;果然窗外闪过道影子,马嫂子叫了声:“是!大爷,您和姑娘先说话。姑娘,晚间的局票来啦,我给搁在门口。”

“知道了,你去吧。”万漪答了声,待柳梦斋再度对她点了一点头,她才敢继续说下去,却也不知再怎么说才好,只能絮絮地央告:“哥哥,你绝不能,求求你,你行行好……”

柳梦斋见万漪已惶惑得泪涌声噎,忙捏了捏她两肩道:“蚂蚁你别急,沉住心。”

“我的心已经要跳出腔子了,哪里沉得下来?”

“我和你保证,你妹子绝不会受波及。”

“你怎么保证呀!”

“你听我说。先前尹半仙指明藏宝地,九千岁那些个徒子徒孙都造势说,就连土地公都不敢对九千岁有所隐瞒,一时间令九千岁威信更盛。倘或回头又在天下人面前揭露,九千岁只不过是被詹盛言这个阶下囚和一个妖道联手玩弄,那他自己活神仙的形象也得跟着崩塌,无从收场。所以哪怕盖子被揭开,九千岁也只会极力避免事态的扩大。像你影儿妹子本就是无关核心的小角色,何况又已成了太后身边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九千岁绝不会动她的。你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九千岁看穿这伙人的把戏,而又不会将我自己也牵涉在内,作为知情人被灭口?”

柳梦斋一气说完后,对万漪挑了挑浓长的双眉,两眼似笑非笑。

万漪将两手攀向他头颈,一挨着他温热干爽的皮肤,她才觉出自己的手心已渗满了凉汗。“哥哥,你、你和影儿都不能有事,你们俩都得平平安安的。”

“我才说过了,你妹子绝不会有事,你信我。”

“哥哥,你才说的道理我都听懂了,我信你。那你自己……”

“我得赶紧家去,好同我们老爷子讨论个对策出来。”

“好、好,那你快去吧!我只怨自己没用,什么也帮不上你。”

“你可帮了我天大的忙了!全托你的福,”柳梦斋噙笑在万漪的眉心印上一吻,“你就是我的小福星。这一段你只安心忙你的,我也先忙我那头儿,咱们来日方长,啊。”

她送走了他,但依旧心烦意乱;为了和这些情绪保持距离,她将马嫂子留在门槛外的托盘端起,翻了翻里面的局票,有几个客人的姓氏是她认熟的,还有两个生字,得叫人来问问。

万漪正待张口,眼角的余光却被什么耀了一耀。她走近几步,看清了那一只被柳梦斋扔开并随即遗忘的锦袋静躺于一隅。

倏忽间,万漪鲜活地忆起当她的手初次触碰到这只锦袋时的感觉:身体的每一寸都如沐春风。而身体从不撒谎,它永远也不会把柳梦斋的吻混同于唐文起的吻,永远也不会在那些错误的人和事旁边感到一丝丝舒适,身体比她脑子里最精细的部分都更为了解什么是对的。

譬如说,那一只为所有人带来大败局的钱袋,她第一次偷偷摸摸捡起它时,就已难受得直想死。而眼下她攥着的这一只种子袋,纹理精细的料子与其中那饱满的花种却令她心底感到了一片光辉宁和,就仿佛是被逐出了某一方天地后,重回原初的朴境。

于是万漪说服自己,如果只是“留下”这袋种子而已,那肯定是不会给他造成任何麻烦和损害的。

“若是福,就请降在柳大爷之身;若是灾,就应在我这里。月神在上,信女给您磕头了。”

万漪一时虔心发动,便对着窗外初升的月亮叩了几叩,兀自祝告间——

“姑娘,局票你瞧了吗?先去哪一家啊?”

“哦!”万漪一听马嫂子进门的声音,忙抽身而起,随手就将那一袋种子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她会再次记起它的,然而那要等到命运的钟点敲响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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