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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2)

二十五 过仙洲

一片艳海,万芳竞放。

这里是大隆福寺的花市,虽已至十月初,但莳花高手们却有能耐将各季鲜花打理得蓬勃迎人,一列列花棚花架上最多的是菊花,侧金盏、锦荔枝、月下白、玉楼春……其中还间杂着不少地摊,卖笤帚簸箕掸子毛扇的、卖估衣碎布首饰烧料的……小贩们唱卖不息,声流激荡,比起天街上那些个贵价店铺,此地别有一番市井风味。

万漪在人群中穿行,陪在她身畔的是佛儿。皆因万漪自得知柳家或将大难临头之后,自处时总闷闷不乐,被佛儿瞧出了端倪。而佛儿受命于唐席要与万漪深交,见此良机,岂肯放过?她摆出一副密友的嘴脸来,硬拉着万漪散心——“姐姐是应酬太忙了,多少天没见过日头了?出去走动走动吧,晒晒太阳,人也高兴些。有了!咱上花市去,又热闹,气味也好,不像那人多的地方总一股汗酸味。”万漪一来不忍拂佛儿的好意,二来,柳梦斋也曾拜托她笼络佛儿,所以尽管她兴致并不高,却也顺水推舟地表示同意,午后就随了佛儿出门闲逛。

她们各带了几名老妈丫鬟,但只叫这些下人远远跟从,自己在前偕影交谈。佛儿话里话外地试探万漪究竟怀了什么心事,万漪虽对她不甚提防,但也怕留门临难之事一旦被泄露将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故而守口如瓶,光推说是自己太过疲累所致。正当佛儿不知怎样才能撬开她的嘴时,忽听得万漪发出了“咦”的一声。

有人从旁拽了拽她的斗篷。

万漪回眸望去,见是个身背挂幡的算命先生,不过这“先生”却是位女子,弯眉秀目,玉肤朱唇,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地向自己凝睇着。

万漪张大嘴,蜘蛛开始在她的喉内结网,“你、你,你不是……”

“红珠?”佛儿轻叫了一声,“你是红珠姑娘对吧?”

“现在我叫‘贞娘’。”

贞娘正是从前大长公主身边的巫女红珠,公主薨逝后,她也被遣散,流落在民间,但很快就凭借看相占卜的神通声名鹊起,几乎与京城最有名的命馆先生尹半仙齐名,得了个“簪花铁口”的美誉。据说达官贵人们想求她一卦也要苦等上十天半月,竟不料她会轻身一人在街头游艺。而当初万漪和佛儿被白姨带入国公府向詹盛言揭发白凤时,引路人正是红珠,所以她们俩一眼就认出这个“贞娘”。

“久别了。”佛儿端详着红珠,语气轻松道,“能在这儿遇见,可真是天大的巧合。欸,你这身道袍——”

“这不是巧合,”红珠截断了佛儿的寒暄,看也不看她一眼,单向万漪沉声道,“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我?”

佛儿见万漪被唬得声音发颤,一壁暗暗鄙视她没用,一壁又作势维护道:“你个神婆真不怕闪了舌头!我们是突发奇想上这儿来,你怎么个‘专程’法儿?再说了,你和我姐姐有什么关系,找她干什么?”

后头那群跟妈一见两位姑娘被人拦下,也一拥上前,她们并不知红珠乃是被权贵热捧的命师,只听佛儿称她是“神婆”,就以为不过是普通的江湖骗子,遂你一言我一语地讥骂起来。

“老娘这一双眼可赛夹剪,瞧你这黄嘴嫩牙,还想学人家吃麻衣饭?”

“就是,你这种货色,我们见多了,少来这套鬼吹灯,没钱给你,快走!”

……

红珠对这些闲言碎语根本不予理睬,径直将托在手中的一只小巧锦袋朝万漪递来,“给你。”

“什么鬼玩意?拿远点儿!”佛儿横过手臂,拦在了锦袋和她的“姐姐”之间。

红珠依旧给她一个视若无睹,只瞪视着万漪道:“天道循环,因果无虚。许多人最珍贵的,曾从你手里失去,因此你也必将失去——”

万漪霎时间面色惨然。假如说红珠的出现不过使佛儿的生活泛起了一丝丝涟漪而已,那么在万漪的心中,滔天的浊浪已被掀起——她与白凤合伙将白珍珍吊起在屋梁,她的证词把白凤出卖给詹盛言,她早该毁弃的那封密信又将詹盛言卖给了尉迟度……

一个又一个,一次又一次。她不是存心的,但这些全都是她亲手所为。

万漪无法立足,佛儿赶忙扶稳她,把面孔冲红珠牢牢地绷起,“我警告你呀,再吓唬我姐姐,我捣烂你舌根子,看你拿什么——”

“佛儿!”万漪定了定神,“听红珠姑娘说,我想听……”

红珠的意态间轻无一物,掌心里那只锦袋在日光下闪烁着华泽。“让这个帮你,把你最珍贵的藏起来、留下来。”

“欸,姐姐,你小心……”

万漪搪开佛儿,情不自禁向红珠递过了手去。她轻抽锦袋的系绳,将手指探入袋内,“这是什么?种子吗?”

“种子?”佛儿诧异道。

红珠点一点眼皮,“九层塔的花种子。”

万漪搓搓指尖,让几粒被手汗黏住的种子回落袋中,“九层塔的花种子?这能帮我什么?”

“落种有时,花开有时。待时机成熟,你自会明白。”

旁边的马嫂子看不下去了,扯嗓子叫起来:“你这丫头,我瞧你生得也不赖,哪怕上二等班子也混得出一碗粥啊,何必给自己找雷,骗了东家骗西家!”

“别吵了!”万漪顿了一顿脚,“马嫂子你走开,你们几个给我都走开,走远点儿!走呀!”

佛儿也斜瞥出一眼道:“我姐姐要听人家说,谁要听你们叽哩哇啦的?去,都边上候着去。”

万漪和佛儿都已是当红的倌人,派头也一天比一天足,如今就连带她们出道的严嫂子也不敢再对她们有个一言半语,其他人就更是屁也不敢放,一起灰溜溜踅去了街角,匀出地方来容两位大小姐和那命师深谈。

“姐姐,她们都走开了,你说吧。”佛儿放柔了语调,拍拍万漪。

万漪便神色紧张地问红珠道:“那……仙姑既然说专门来找我,不知能不能为我占上一卦?是这样,我有一位最亲的人——”

“你要问他的福祸。”

“对!”万漪一愣,两眼喷出了急切的热光,“仙姑您说得太对了!有没有解难的法子?多少钱,您开价。”

佛儿也差不多猜到了万漪近些日子在为什么犯愁,她屏住呼吸,留意聆听红珠的回答。

红珠一脸静穆,拿捏着字词徐徐道:“我没有法子,但我有答案。你听好:‘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

“这是好话吧?”万漪自问一句,又转向佛儿求证,“我听着像好话,是吧妹妹?”

佛儿立即顺着她意思道:“是好话!意思是仁义在上,事情自然就有转机,会逢凶化吉。”

“还没完,先听完。”红珠画出了一道轻盈的手势,“‘终年土里,一生不败。’”

“这我懂,一生不败,那就更是好话了!”万漪绽放了烂漫的笑容,雀跃不已,“仙姑,多谢您吉言,我这出门也没带几个钱,欸,这个——”

万漪欲抹下腕上的金嵌宝石镯,红珠却拦住她,指一指被她抓在手中的那一袋种子,“我不要你的报酬,只要你保管好这个。天遣吾身,侍奉其旨。老天爷派给我的使命,我已经完成了。”

红珠退身一步,眼见要离去,佛儿却上前来一把拽住她,“欸欸欸,先别走,也别扯什么‘老天爷’。红珠姑娘,你吐句实的,指使你来的人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

这一下,红珠似乎才留意到佛儿的存在。然而她一望见她,就将她望定,直望得佛儿汗毛倒竖。佛儿眼睁睁看那巫女伸出手,冰凉干燥的指尖一根根爬过自己的脸,仿佛她白佛儿的这张脸已被拽入了某个光线无存的地带,只能在摸索中成形。

红珠就这么抚着佛儿,又靠去她耳旁小声絮语。直等红珠收回手掌,佛儿才得以重新喘息,一身的冷汗淋漓,仍在与梦魇角力。

红珠掸了掸指尖,将从佛儿那里沾染到的命运的粉末一一掸落。她再向两位少女深目一顾,就拨开了一条路,无声而去。被她背负在肩上的那一副命卦扑扑地轻响着,恍如陆地上的羽翼。

某个路人撞了她一下,她就消失于人海。

去往怀雅堂的归路上,万漪和佛儿换了一个样,万漪变得欢声笑语不住,佛儿却恹恹若有思。

“妹妹,你怎么了?可是红珠姑娘对你说了什么叫你不高兴的话?”

“嗐,她们那种人说话老云山雾罩的,我主要是没闹明白。”佛儿被红珠的那番话震慑至深,但她不愿在万漪面前过多流露,便强撑一笑道,“得,不琢磨了,琢磨也没用。对了姐姐,你才说问一个亲人的平安,问的就是柳大爷吧?他碰上什么麻烦了吗?”

一听这个“柳”字,一抹笑意就漾起在万漪的眉梢眼角,这时候收也收不住,只微微地僵在那里。“呃,好像是生意上有些麻烦事,我也不大懂,说不清。就是不懂,所以才替他瞎担心来着。”

佛儿心下冷笑——你不懂才鬼了!然而她脸上只一派春风化雨,挽住了万漪的胳膊道:“那姐姐这下不用担心啦。”

万漪也回挽了她,甜声软语道:“好妹妹,才红珠姑娘给我批的那几句,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也不通文字,转眼就忘个七零八碎,学也学不来了。”

“我记得,我念给姐姐听。”佛儿略作回忆,便一字字念给她,“‘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终年土里,一生不败。’就这个,准没错。”

“再说一遍,行不行?”

“说多少遍都行,来,我一字字和你说。”

……

二人在车内并头细语,言笑晏晏。若不是夹杂在她们间那些无形的试探与保留,看起来这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一下车,她们就望见了另一位姐妹。

有一刻,万漪一动不敢动,生怕动一下,就将碰碎那一道虚幻之影。还是那影子先对她招招手,哽咽着叫了声“姐姐”。

万漪刹那间痛泪奔涌,她丢下佛儿就朝前奔去,“影儿!我的影儿,想死我了,我的好妹子……”

斜阳余烧尤红,佛儿独立于夕照中,看万漪和书影在东南边一片墙阴里抱头痛哭,严嫂子则在她背后惊叫一声:“呦!这是书影那丫头吧?她不是被关进牢里去了吗,又被放出来啦?”

重见书影,佛儿的胸中倒是了无悲喜,但却被激发出浓浓的好奇心,令她急欲一探究竟。

万漪和书影二人早已是又哭又笑,万漪连连摩挲著书影的面颊、肩背,一遍遍地说着:“长大了,这才多久,影儿你就一下子长这么大了,身量也高了,变成个大姑娘了,出落得真俊……”

书影也抹着泪将万漪细看,“姐姐你也变了,变得不大一样了……变得更美了。”继而她就望见了缓步而来的佛儿,倒抽了一口气。

佛儿这才想起书影从未见过自己作此装扮——一袭羽缎斗篷,一身紧束着腰肢的白袍,头上歪梳个单螺,横贯一支滴珠钗,非男非女,奇特妖娆。

一丝反感掠过了书影的双眸,但她及时转开了目光,犹带着些哭音向万漪低声道:“姐姐,我有话和你说。”

“好!咱们进去说!”万漪含笑挂泪,就来拉扯书影。

“来不及了,我已等了太久,和姐姐说两句,这就要赶着走。”她说着,往街墙边瞟了一瞟。

万漪和佛儿一齐循着她眼光望去,见一片黄红的落霞之下,贴墙立着三五男子,看年岁均已是三十上下,却一个个颌面细净,不蓄髭须。佛儿脑筋一转,便恍然有所悟,万漪依然不解道:“走?你不是回来了吗?还走哪儿去?他们是谁呀?”

书影闭紧了嘴唇,把双瞳定在了佛儿面上。

佛儿亦觉出书影的变化极大,那感觉就仿佛是同样面貌的雕塑被更换了材质。她无比确定,书影在过去半年的经历已给她换过了一颗心,因此她才会拥有全新的眼睛。

在这样的眼睛之前,哪怕是佛儿,也会显示出必要的退让。于是她对万漪一笑说:“姐姐,那你和她谈吧,我先进去了。”

万漪也已会意,便讪笑道:“哦,好、好,你先去。”

书影不由得略感诧异,待佛儿去后,便顺口怪了一句道:“‘那人’如今对姐姐倒是挺尊重的样子。”

万漪正因自己并未挽留佛儿一同“叙旧”而略感歉疚,马上就接茬道:“影儿你说得对,她已经改过了,她——”

“不提她,”没想书影却立马错开了话锋道,“我有要紧话和姐姐说。姐姐,接下来不管你听到什么,都别嚷。”

“我不嚷,影儿你说。”

“我马上要进宫了。”

万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的一下,仿似被撞翻在地一样,她不禁将书影的手攥握得更紧,“宫,哪个宫?”

“哪里还有第二个宫呢?”

“你说的是紫禁城吗?怎么会?为什么?”万漪压制着音量,但嗓子已被焦急烧哑。

“我长话短说吧。”书影便尽力简洁地解释了一番——尉迟度极信任的一位命师尹半仙掐算出,安国公詹盛言是贪狼星下界,冤死后,其星煞必将施展报复。故此要以詹盛言生前最后与他气息相染的“阴人”做成一个活穴,再放去他长姊身旁,镇压恶灵,护佑九千岁平安。

万漪方才与巫女红珠相逢,转眼间又听到这些怪力乱神之论,但只觉既荒诞、又惊心。“什么意思,他们拿你做法了吗?”

书影回忆起那长长的七七四十九日,昏天和暗地……她甫被送出诏狱,就被关入了尹半仙的命馆里,香烛叠影,不知名的惊悚神像耸立在帘幕后,一对仙童敲锣摇铃,而那一位长着阴阳脸的“半仙”则绕着她如风疾走,念念有词:胎灵、幽精、星曜、鬼煞……这些诡谲的词语一个个从他嘴里头如刀片般飞向她,她的发丝被铰去,手指被刺破,指甲被剪掉,然后她的零零碎碎都被放入一只金钵里浇酒焚化……每一天的法事结束后,她总是精疲力竭地倒卧于地。书影明知这一个老瞎子也是詹叔叔的同党,此举不过是用来蒙蔽尉迟度的耳目而已,但当那些单调森冷的咒唱在她耳边整宿回荡时,她没法不怀疑某种邪术已然触达了她身体的底部。

不过她可以确定的是,倘若她真能够化为一座行走的墓穴,在其中安葬她詹叔叔的英灵,那么她情愿一生再也不向活人的世界开启自己。

但这一切她都不能够向万漪诉说,既无法站在妓院的大门外,用短短几句话袒露自己对詹叔叔违背世俗的恋慕之情,也无法将这一出闹剧背后的真相如实以告。假如她使万漪获知所谓的“镇煞”不过是詹叔叔、徐大人、尹半仙等人为了营救她出狱而联手制造的骗局,那么她威胁到的就不仅仅是她恩人们的生命,还有万漪自身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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