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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

一旁的文淑见柳梦斋在刹那间就失去了他那种举重若轻的风度,整个人都变得焦躁不宁,他将两手的指节掰得噼啪作响,起身就走。

文淑愣了,“大少,你上哪里呀?”

“我有事儿,你自己吃。”

“那你还回不回来?”

“说不准。”

文淑将小嘴一噘,“你急着去见谁呀?你说好一整天都踏踏实实陪我的,人家可盼了好久了……”

下仆们全都围上来替他系衣戴冠,柳梦斋扬声叫了句:“郑子高呢?”

郑子高是柳家的一位帮闲,这时正和其他人在偏厅里吃饭,声气相闻,马上就连应着“在”,一溜儿小跑进来,两只眼睛里满噙笑意,一面擦着嘴巴问:“小老板叫我?”

柳梦斋向文淑抬一抬下巴,“等姑娘吃完,你陪她去珠市口转转,无论看上什么,一律叫店家挂我的账。”

郑子高抖了抖身上的梭子布长衫,“小老板您放心,包咱金刚满意。”

柳梦斋又心不在焉地拍拍文淑的脸蛋,就带着他那一大票人出去了。

郑子高曲身恭送,继之嘻嘻一笑,“文淑姑娘,小的服侍您吃饭?”

文淑没好气地翻了郑子高一眼,乱绪纷繁。凭借着察言观色的过硬本领,她极其确定自己才在柳梦斋——那一个见多识广、素难取悦的男人身上捕捉到的情绪是兴奋,也是紧张。但她想不出,有什么能令最富有的公子哥儿感到如此兴奋?又有谁,能挑起黑道太子爷的极度紧张?

她注望着门上摇来荡去的铜钩默默许愿,那最好别是个女人。

文淑的愿望落空了,等待着柳梦斋的非但是一个女人,而且她一丝不挂。

他将两手洗了又洗,徐徐伸向她。

柳梦斋感到旧日的时光像凉水一样冲上他指尖,那时她总对着天棚仰首痴望。她手臂里的婴儿啼声如诉,她却听而不闻,坐在她身旁的他也不得不一再拽着她衣角呼唤,娘、娘、娘,弟弟哭啦!娘终于低下头对他敷衍一笑,摸摸他脑袋。柳梦斋已完全回忆不起娘的样子来了,但他仍旧能隐约品尝到她在他心头唤起的感觉——甜蜜掺杂着恐惧。就在他享受她的目光和抚摸的同时,已经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很快她就将再一次转过脸,既不听怀里头幼子的哭喊,也不再理会长子在身边发出的祈求,而只是坚决地眺望着被棚架遮蔽的天空。

为此,在娘失踪之后,他还以为她是带着弟弟飞上了天去,娘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飞走?!他哭,他踹,他啐着口水撕打乳母,直到父亲动用巴掌使他安静下来。等他不再是一个无知孩童时,柳梦斋就四处查访娘的下落。大家说,娘年轻时就是个女飞贼,她本性难改,重出江湖做下了一桩惊动朝廷的大案子,携幼子渡海跑路——这也是父亲的说法,但柳梦斋一个字都不信。他不是不相信娘会上天入海,他只是拒绝相信,娘只带走了弟弟,却留下了自己。

然而真相就摆在他眼前。

“延载十七年初,前镇抚使白承如在全国各地搜罗了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棵灵芝,预备进献宫中。夫人那时因琐事与老爷子斗气,一时冲动,竟在京郊偷偷跟上了车队,设法将装运灵芝的箱子统统偷走。谁知朝廷的追兵赶到,老爷子救护不及,夫人被官兵处死,二少爷因还在吃乳的年纪,夫人随身带着他,便也遭到了误杀。而偷盗祥瑞这一桩大案又把帮派子弟们牵连在内,引发与官兵的混战,死者数百,血流成河。乱局中,夫人与二少爷的尸体便和其他死者一起堆埋。小人经过多方勘察,终于找到了当年的尸坑,就在这左家庄的化人场附近。小人先行贿赂了管事的,悄悄去原址上开挖,又挨着个地翻认尸骨,终于在其中找到了一具女性骸骨,她怀中还抱着个孩童,那必是夫人与二少爷无疑了。”

那个人——外号叫什么“钻仓鼠”,说完了这一长串,就连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口。

柳梦斋点点头,所以娘就在这儿了,在这口木匣子里,匣子长三尺、宽一尺,里面盛放着她的颅骨、颈骨、枕骨、尺骨、蝶骨、月骨……整整二百零六块骨头。不知为什么,柳梦斋觉得很失落,他花费了那么久去寻找母亲的下落,这就是她了,然而这一点儿也不是她。他依旧没有找回她,她的笑容、声音、气味,还有她每每与天空对峙的目光。

他的手驻留于一截笔直修长的胫骨,骨头上的肌肉已尽皆消噬,连一丝细微的筋节也没剩下。柳梦斋捧起这一根胫骨,将它放上台面的一块白布,掏出了总是系在他腰间的一串取具——他用来偷盗的工具,拿其中一枚磨得极锋利的大白钱重重横割开自己左手的手腕。

一旁的钻仓鼠失声惊呼:“小老板!”

柳梦斋用一个眼神令他闭嘴,他让奔涌而出的热血不停滴落在那根遗骨之上。随后他伸出手,忠顺上前来,替他在伤处倒上药粉,又捆扎了绷纱。接下来,柳梦斋拿起白布把残留在骨头表面的血迹拭掉,细细翻看一遍。一刻后,他怅然若失地扔开了手中的东西,与之前的虔敬比起来,他的手势显得轻亵无比。

这屋子是化人场工头的值房,弥漫着一股发甜的霉味,光照惨淡。柳梦斋坐倒在屋角的椅上,半张脸全陷在阴影间,看起来像是自己的鬼魂。

“这不是我母亲的遗骨。”

钻仓鼠张大了嘴巴,“这……小老板,这是小人亲手挖出来的,绝不会出错。”他一步就蹿到那一张临时支起的神台之前,也对着那骨头看了看,“您瞧,滴血认骨,您的血这不全都渗进去了?定是老夫人的遗骨没错!”

柳梦斋盯着左手腕上的绷纱说:“我说了不是。”

他对自己的判断极其肯定。关于娘,他所剩的记忆非常少,也非常模糊,但有一段却被异常清晰地保留了下来:她像一只乘着风的美人风筝一样,几下就飞身上了房,她在顶高的房檐上踮脚走着,笑声四面回荡;怒气冲冲的父亲随之赶来,他信手抄起练功的一只小石锁冲娘掷过去。娘栽下来的时候也好像是一只美人风筝,只不过风已抛弃了她。有好久,娘的两腿上都绑着夹板,伤好了以后,她走起路来总有些不得劲。柳梦斋远远算不上一个专业的仵作,但他在这方面所下的功夫足以使他懂得,那么深的骨折一定会留下痕迹,液体会在曾经的断骨处渗入得更快、更深,且难以擦除。而他眼看这一条胫骨吃掉了他的每一滴血,光滑得毫无瑕疵。无疑,这是一副完美的骸骨,但并不是娘的。

骨头就是这样子,这些在软弱的血肉全部腐坏、在生命的假象一一退场之后,人们仅剩的、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它们洁白、顽固而不朽,不会欺骗,不会为金钱说谎。

钻仓鼠还在不死心地同他争辩,反复要求着一个理由。但柳梦斋绝不会讲出来,要知道他悬赏了整整一千两银子去寻找母亲和弟弟的遗骨,假如他辨认真伪的依据传扬了出去,那么不出十二个时辰,就会有一千具惟妙惟肖的遗骨被送来他面前。他怀疑钻仓鼠就是这么干的——为了伪造一副十七年前的遗骨,现找一个女人来杀掉,再连夜做旧——他肯定他就是这么干的。

如此拙劣的把戏本该激起他的愤怒来,但柳梦斋却只觉出了一股没来由的放松,甚至是隐隐的感激。“该你的赏钱,我照数给你。拿上那玩意,走你的吧。”

钻仓鼠嘴边的两撇细须根根奓起,“小老板,这就是柳老夫人的遗骸,您为何不认哪?老夫人怎么能安息哪!”

“你再啰唆一句,赏银减一半。”

钻仓鼠愣了愣,却依旧一跺脚道:“小老板,小人只不懂,明明是夫人的遗骸,滴血为证,您怎地不认?就算您不认,也好歹给小人一个明话!”

“现在走,你还能拿五百两。”

“小老板,钱不钱的都在其次,小人要的是一个理。我辛辛苦苦找到了遗骨,您非说我冤您,这——这我不冤死了吗?”

柳梦斋的面容忽地显露出一种冷淡的笑意,他一眨不眨地盯住了钻仓鼠,“是‘他’命你来骗我的,对吧?”

即使在这般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到钻仓鼠的脸色在刹那间为之一变。他强作出惊讶的神色,“谁?没人要骗小老板哪。这真是老夫人的遗骨,您信我!”

柳梦斋只信一件事,像钻仓鼠这种人,哪怕把他们一辈子所说的实话都写在一片巴掌大的纸上,最后那张纸也会留下骇人的空白。这些个冷酷无情的凶手、言而无信的骗子……能叫他们保持忠诚的对象历来只有一样:钱。而眼见钻仓鼠宁愿冒着失去巨额赏钱的风险,也要说服他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骸骨属于他母亲,柳梦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有人出了更高的价格,只为了使他吞下这苦涩的谎言。

现在柳梦斋感到激愤了,许许多多的激愤轰隆隆地从四肢百骸滚向他心口。他照样保持着微笑,走回神台前,再度捡起了那一根胫骨,在手里头掂了掂,抡高了手臂。

那根骨头先是在钻仓鼠的脑袋上劈裂成两段,碎骨的尖端又在他整张脸上造成了无数的割伤、刺伤、擦伤、挫伤……到最后,他的头脸已完全变成了一张血红的面具,而那根骨头也一再断折,只剩下小小一截。

“你把这话传出去,下一次再有人拿野骨头来骗我,断掉的就是他自个儿的骨头。”柳梦斋把手间的断骨抛开,扔在鬼哭狼嚎的钻仓鼠脚下。

忠顺在一旁盯着他,轻唤了一声:“小老板……”

柳梦斋发现自己的左腕又开始流血了,血已浸透了绷纱。他推高袖口,让忠顺替自己重新包扎。

但他的伤口其实在别处。

他本来打算回文淑那里过夜,走到半路又变卦了。他拨马往槐树胡同,一径进了自家的大院。

“老爷子在哪儿?”

他不顾下人的阻拦,直闯上堂,父亲正在和几位叔叔商谈事情,柳梦斋连个招呼也不打,开门见山道:“骗我那个人,是您派来的吧?”

叔叔们互换了眼神,异口同声道:“老爷子,那我们先退了。”

“留下。”柳承宗说。

他举目直视自己的儿子,眼神中波澜不惊,这样的眼神只属于一种人——他们习惯于发号施令,而非听命于人。

没有一个人敢走,但也没有一个人敢直视这对父子。

柳承宗咳嗽了一声,“我早和你交代过,不要再追查这件事。”

柳梦斋连连冷笑,“为什么不能查?”

“真相,我告诉过你了。”

“您当我还是四岁吗?”

“你几岁,也得听我这个‘老爷子’的。”

“别只在我这儿当老爷子呀,也和那些官老爷抖抖威风去!您敢拿野骨头打发他们吗,啊?在他们那儿,您跟化人场的工人有什么两样?让把什么埋了,就把什么埋了!这话我憋心里好久了,老、爷、子,您给儿子一句实在的,我娘的失踪既然和朝廷有关,是不是也是您替那帮人埋掉的脏事儿之一?她人呢?您把她弄哪儿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柳梦斋的感情冲动得太过,一开口就再也没法打住。柳承宗从鼻子里一哼,把手摸向身旁的条案,他随意抓出箸瓶里的一只香铲,走上前。

那铁铲直直朝柳梦斋拍过来。柳梦斋一声不吭,也毫不闪躲,任由自己一边面颊的皮肤像棉纸一样一道道被撕开。

“来人,把大爷押下去,关十天禁闭。”

“为什么?”有两个家丁上前来把柳梦斋半扶半拖着,柳梦斋甩脱他们,带着由口鼻涌出的血沫道,“到底为什么我要一再受罚?就为了一个儿子想查知母亲的下落?”

柳承宗转动了一下手中的铁铲,将沾血的铲子插回瓶内。

“还说你不是四岁?人们受罚,从不是因为做了什么,只因为被逮到。”

柳梦斋的嘴里满是血和锈的苦味,他晕头转向,满耳尖啸。似乎在很远的地方,那硕大的黑影下发了他今天的最后一道指令:“现在下去吧,所有人都下去。”

柳梦斋被架住双臂,跟随着大家伙退出,他看到他的父亲始终背着身,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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