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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

一 柳梢青

一望见他,一切就全向她扑过来。

甜腐的热气、紧绷的皮绳、涎水乱淌的长舌头、喘动、吠叫,还有那将她挖空的恐惧……下一刻,她就会被一群饿狗撕碎;万幸的是,在这一刻降临前,他先降临了。

她并不知晓他的姓名,但她记得他的脸。他有着那么惊人的英俊,只不过那英俊是来自地狱的。

早春的和风里,万漪怔怔地望着他,直到跟在他身后的阴森往事如灰雾般消散。终于,她看清他站在一棵才抽芽的老柳树下,身披丝丝缕缕的阳光,几个人围拥着他,他说笑着,然后转过脸,也望见了她。

万漪轻吸了一口气,正待朝他走去,眼前忽地跳出了一个人。

“小蚂蚁!”

万漪定住,“娘?!”

娘比上回见时体面了许多,再不是丐妇般的邋遢肮脏,人也胖了些,神色却没怎么变,依然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除了对着小弟的时候,娘俩眉间的那一个疙瘩几乎没怎么松开过。

娘拉住万漪的手,压下了声音,“嘘,别喊!”

两名外场正在不远处眯着眼抽旱烟,娘紧张地瞥瞥他们,“我才同你们门上说,我是给姑娘送琵琶弦的,他们要晓得我是你亲娘,只怕又要赶我走。”

万漪偷眼向对街一张,“他”依然在注视着她;她慌忙躲闪,将目光重新投回到娘脸上,“娘,才说有人找我,原来是你呀!”

“不是我,还有谁?小蚂蚁,娘找你有事情。”

娘把嘴巴凑近她,嘀嘀咕咕说起来。

不出十步外,莳花馆大门前,柳梦斋往这边睇来。莳花馆最红的姑娘,四金刚之一的蒋文淑,是与他相好的倌人。他答应了这一天亲自来接她吃午饭,而她,多多少少要迟到一会儿的。他一边等,一边和帮闲们谈笑取乐,随意一瞥间,却见一位二八年纪的少女在斜对面的怀雅堂凝盼,一双眼直勾勾瞪着他。就是这双眼使他最终回忆起她来,那眼里有令任何男人都难以忘怀的柔弱,简直是在邀请他们来尽情地撕碎她,或为了保护她而粉身碎骨。

柳梦斋已经看到她在向着自己走来,接着她就被一位老妇拦住。

他和她们隔着相当一段距离,尤其那一老一少在几句话之后就发生了争执,但她们的面色看起来越急切,声音却放得越低,似乎是生怕引来注意,争到最后竟已成悄语,然而柳梦斋却照样一字不落地尽收耳底。

他常常很好奇,人们说的“安静”到底是什么?他的两耳里就没有过安静的时刻,纵使所有人尽皆沉睡,他依然听得见万物喧哗:雨滴坠落、轻风卷过、鸟儿在拍翅、猎狗们在梦里刨动着四肢……

他不仅是京师首富的独子,他更是一个贼,他的父母、祖父母、曾祖高祖外祖老祖……统统都是贼。柳梦斋天生一把贼骨头,手长脚轻、耳聪目明,何况他还曾跟随这一行里最出色的“大师”们苦练每一项技艺——长达几个时辰地盯住黑暗里的一点香头,或被蒙住双眼,在一间挂满了铃铛的密室间仅凭听觉找到出口……这个终日徜徉在灯红酒绿中的浪荡子,其感官要比在草原上流浪的独狼还敏锐。

而随着他那几位师父的离世,这几乎已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

柳梦斋转动着耳朵,同时继续和自己的帮闲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已听出那老妇是少女的母亲,她此来,是来管她要钱。少女听后又惊又急,“我上次给了你好几百,吃干本儿也够三五年的,怎么会转眼又没钱了?”母亲则说钱被父亲拿去赌了,全输光了,“他也是好心,想发上一注小财,也好尽早替你小弟定一门体体面面的媳妇,没想却闹了个净光,连本带息利上卷利,还倒欠了人家六百两,只能来找你想法子。”“我有什么法子好想?”“你一出手就大几百,你怎么能没法子?”

柳梦斋听见少女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泪声,“娘,上次那一只钱袋怎么来的,你问也不问吗?那是女儿偷来的!就为你非逼我弄钱,我只好跑去做贼,结果闯出了多大的祸事,你又晓得不晓得?”

“我瞧你这不好好的吗?”

“我是好好的,可我带累了别人。一想起这些人,我晚上都难过得睡不着,你又要来逼我?”

“你带累了谁我不管,但要是你眼看着债主把刀架到你爹脖子上、把你俩妹妹全拉走填债,还给我左一声‘没有’,右一声‘没有’,那咱全家人就都是你给带累的!没良心的坏丫头!”

“娘,你这是要逼死我!你就逼死我,女儿也不能再做贼了!”

“谁叫你做贼了?你这不是敞开大门做生意呢吗?”

“娘,我还没出道呢,就是出道了,局钱也得归班子,一时半刻哪儿就抓得来真金白银替我还债的大户?”

……

车轱辘话一来一回滚了好几遍,末了,老妇发狠似的咬着牙说:“过三天这时候,我还来这儿等你,你要不肯拿钱出来,我就死在你门前!你一辈子都是个不孝女!听见了没有,小蚂蚁?”

母亲跺跺脚走开了,女儿连退了好几步,晃一晃坐倒在门槛子上。那两个外场问她道:“姑娘,你没事儿吗?”她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就坐一会子。”随后她抱起两膝,把脸埋入了臂弯。

柳梦斋听见她发出了压抑又绝望的呜咽,他在心里想,原来她叫作“小蚂蚁”。

“大少?”

“嗯?”柳梦斋回过神来,一拧身,就见他的情妇蒋文淑含笑而来。她身着一袭月白地团花氅衣,下系茄花色留仙裙,一支流苏簪子斜拂在腮边,清丽娴雅,全无俗态,似一道清泉抚过他被阳光晒痛的双眼。

她宛然一笑,“劳你久等啦,怎不去里头吃口茶,偏在大门口干耗着?”

他也笑一笑,“我懒得上楼。走吧,还是八仙饭庄,吃完饭,我陪你去珠市口转转,你自己挑几样首饰。”

前几日文淑向他提起,见另一位金刚龙雨竹戴了一支新样子的累丝钗,她说得云淡风轻,但他完全领会了她的暗示。柳梦斋很清楚,不管他和她之间有过多少亲密的时刻,但这始终是一场交易,而既然她的美貌与柔情从未令他失望,那么他就有义务用自己的慷慨博她满意。

果然,文淑立即向他抛了一个眼风,香软、媚人,物超所值。柳梦斋体贴地扶她入轿,等文淑钻进她那顶绣花帘幕的轿子后,仆人也牵来了他的马。他正待腾身而上,却又犹豫了一下。

“忠进,你来。”

每一次他出门,都会有大批的扈从跟随,拿衣拿伞的、拿水壶茶具的、拿茶叶吃食的、司马的、管狗的……而忠进就是柳梦斋的钱串子。

忠进听过吩咐,诺诺数出几张银票,“小老板,够吗?”

柳梦斋又指一指忠进拴在腰间的那只钱荷包。

轿厢里,文淑不知所以地掀开窗帘,她只见柳梦斋匆忙在掌间攥了个什么,就穿向街对面。那里,坐着个脸容深埋起的少女。

“小蚂蚁?”他试探地叫了声。

柳梦斋看到小蚂蚁先悄然抹了抹眼泪,才对着他仰起脸。不过她的脸依旧一塌糊涂,泪痕与碎发缠结着,一对眸子完全被淹没在泪水的最底下,好似是湖心的圆石子,使人微微地感到困惑,这样的一望见底,是太浅,或只是太清澈?

“公子,您怎知我叫什么?”

笑意爬上了柳梦斋的嘴角,“我还知你哭什么。你偷了别人的钱袋——”他实在压抑不住恶作剧的冲动,他让这句话在她整张脸上炸开,而后才好整以暇地伸出手,“错了,是别人偷了你的钱袋。”

他把手里的钱袋抛在她裙面上道:“别哭了,我替你找回了,六百两分文不差,全在里头。”

他笑着一拍手,根本不给她留出反应的间隙,旋身便走。他走回文淑那边,翻身上马。

他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要帮她,是因为早就帮过她一回?因为她也是个“贼”?因为她那深及万丈的悬崖,只消他动一动小指头就能抹平?嗐,大概还是因为他有钱,而她漂亮呗!既然他有钱到想帮谁就帮谁,干吗不帮漂亮的?何况她又漂亮又好玩,第一次见面她被吓得尿裤子,第二次则为了区区几百两在街头痛哭,一哭就一脸的鼻涕眼泪,连她的名字都好玩,小、蚂、蚁。

柳梦斋突然想起来,他方才忘了问一问她的大名。

万漪抱着那一只钱袋,如堕梦中,还是那两个外场在一旁的大呼小叫唤醒了她——“姑娘,你可真是人小鬼大,不言不语的,竟就勾搭上了花花财神?”“哎哟,这可是一门大买卖,姑奶奶好好巴结!”……

万漪对外场们勉强一笑,她早就听闻过“花花财神”的大名,据说是京城首富柳承宗的独子,名叫柳梦斋——却原来“他”就是柳梦斋。

她回到屋里头,背过人打开钱袋,里面当真装着六百两银票,分文不差。她弄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但她随即又一次回忆起那一所噩梦般的狗屋与朝她直扑而来的死亡。假若一个人只消动用三根手指就可以截住死亡,那么他的世界里也许就没有“不可能”。万漪慢慢攥紧了柳梦斋的钱,眼前浮现出他的脸容来——刚才他又像那样对她一笑,嘴角斜斜的,露出一口亮得像闪电的白牙。

每一次他乍然的显现都像是闪电,突然、耀眼,把她的绝望彻底照亮。

然后就再度将她抛入困惑的黑暗中。

柳梦斋自携蒋文淑而去;棋盘街的八仙饭庄三楼上有一套雅室,常年独为他一人保留。几名伙计伺候他二人进房落座,房中是一横两竖的三间,正中的饭厅四壁挂满了名家手笔,桌上也早就排好了各色冷盘。文淑却独拣了一碟葵瓜子剥着,眼皮子也不抬道:“我想起个笑话来。刚结识你的时候,姐妹们都劝我别沾你,说你是个‘桃花眼、葵花心’,见一个爱一个。”

她笑斜他一眼,柳梦斋心照,文淑是唯恐他对那个怀雅堂的小倌人动了什么念头,才会旁敲侧击。他漫不经心地挑挑眉,“什么爱不爱的,也不嫌牙碜?那叫‘见一个、睡一个’。”

文淑搡了他一下,“那连我,你也不爱呀?”

柳梦斋翻过手与她十指交扣,眼神从她指上的一枚紫晶戒指上扫过,“你要的又不是爱。”

“谁说我不要?”

“那敢情好,这一节你那儿的局账,我就拿‘爱’结了,多少也省些银子。”

文淑“哧”的一声,“你还缺银子?”

柳梦斋笑起来,笑容就仿似听到了一句他不屑回答的蠢话。他松开文淑的手,自己抓了把瓜子嗑起来,“徒拥银钱多,唯恨尤物少!”

文淑半是笑半是气,轻轻拍掉他手里的瓜子,“你这张坏嘴,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不许动手,我剥了喂给你。”

文淑果真把瓜子仁一粒粒剥出来喂给他,又搛了一筷子糟雀舌送到他口边。忽闻脚步渐近,柳梦斋扭过头去,见是自己的长随忠顺。

“小老板……”忠顺贴过来说了两句话,柳梦斋便觉心脏猛一蹦。

“人现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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