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时, 从长信宫出来的脉案,才传到了宣室殿皇帝的案上。
被内侍放在了案台显眼的一角。
齐凌从宣室殿前殿回来, 大将军李延照跟在他身后。
他进殿时还在笑, 声音清朗轻快“卿可好好看了楼兰使节?”
“见过了,听说是楼兰老国王的第八个儿子,不仅恭贺陛下大婚, 也顺道送来长安作质子。”
说话间,宫人奉上茶来,皇帝坐在了大案后, 接过茶盏, 轻呷一口:“楼兰王, 是儿最无信。”笑骂:“说好的大儿子送给朕,小儿子送匈奴。年前匈奴派兵大军压境与他打了一回,就反过来了。真是个陇上草,墙头柳,望风就倒。”
压一压手,示意李延照坐。
李延照行礼坐下,将茶端正摆在身边雕几上。皇帝在宣室殿见诸国使节, 只让他、丞相以及大鸿胪作陪,之后又单独留他下来谈话。
即便李延照向来深得圣心, 也鲜少如此明显感觉到皇帝对他的重视。
他心情畅快, 满面笑容:“陛下息怒,楼兰这等小国,惯于依附,两面讨好, 谁都不敢得罪。”
“不敢得罪匈奴, 就敢得罪朕?那楼兰小王子乳臭未干, 匈奴都不要,朕又为何要?”
李延照听出他的心思,试探着问了一句:“不若,末将也派几个人去一趟楼兰?”
那边静了一静。
茶烟氤氲,模糊皇帝的面容。
他把玩着茶盏,发出细微“咔、嗒”的声音。
忽然合盏:“派个……年轻点,有勇有谋的。携锐士五十人去一趟,将那毛小子送回去,给朕带一个他的成年儿子回来。”
李延照吃了一惊:“五十人是否少了点?”
齐凌慢慢道:“不能太打眼。”
李延照明白过来——西边小国固然需要控制,然而内患未平,第一要务仍非西顾,不能太过于打眼。
此时此境,谁能当此重任就成了很大的问题。
李延照提了好几个人,皇帝都不满意。
“李弈如何?”齐凌忽然问。
李延照讶然,李弈曾在琅玡当着诸使的面大大拂了皇帝的面子,虽然后来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放出来做了个羽林郎,却也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表现,不知皇帝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个名字。
“朕查过了,此人以前是我姑姑麾下猛将,平频阳之乱的时候,刘广衣就是他杀的。那时候他才不到弱冠之年。”
频阳之乱是先帝执政晚期发生的一次叛乱,端懿皇太后崩后,其母家串同频阳王谋反,被先帝铁腕镇压。章华长公主齐腃也奉命征讨叛军,提携章华国兵马击败了频阳王主力刘广衣,李弈此战一战成名,在章华当地颇有盛名。
一个久负盛名,却已被废黜的封国大将——
李延照揣度君心,这样危险又重要的任务安排给李弈,不仅可以试探他的真本事,也可以试探他是否忠诚,便道:“此人勇武,以一当百,或可一试。”
君臣二人当即定下了人选,又商议了几句旁的事,临了要走时,齐凌忽然对李延照说:“你有个族妹也待诏掖庭了?”
李延照笑道:“是,族妹李绥,蒲柳之姿,蒙陛下不弃,现已待诏掖庭。”
齐凌视线从他身上,移回了桌案面上,望着那一卷标注了长信宫的脉案,目光逐渐幽深。
“朕……欲封她为婕妤,赐居披香殿。”
李延照眉梢掠过喜色,还未来得及谢恩,又听君王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你回去,给你帐下长史南恒升个官。”
南恒是婕妤南夫人的父亲。
李延照心里狐疑乱生,不知封自己族妹、与给南恒加官有什么联系,满头雾水却不敢问,只得唯唯应诺。
这时,少府太官令已等候在宣室殿外,等候传膳。
李延照忙行礼告退,转身出去的时候,正好和掌管后宫掖庭的掖庭丞、内监景轩撞了个对面。
后宫没有皇后的这三年,景轩一家独大,他的掖庭之下辖制的就有十多个低位宫妃,是众人巴结的对象,可谓风头无两,权势滔天。
李延照贵为大将军,也听过他的名号。
李延照想和他打招呼,没想到景轩面色明显变了一变,避开了他的目光,快步进了宣室殿。
……
掖庭丞景轩走后,齐凌才翻开搁在案上的脉案,黄黄一小卷,封着长信宫的泥金。
他摘去泥金,在灯下缓缓摊开。
逐字逐句,细细读完。
曹舒进来询膳的时候,正看见皇帝毫无仪态的靠在靠背上,仰着头,一手捏着一封卷文,一手盖着自己的眼睛。
“……陛下,太官令备好飧食了,何时传膳。”
皇帝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隔了一会儿,曹舒小心翼翼提醒道:“陛下今日说过,飧食后去长信宫看望太后。”
他不提则以,提这一句,皇帝猛地抬手掷过了脉案,竹片撞地,清锐一声。
“不去,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