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徘徊在北山上空久久不肯离去,大雨不止,而今年的第一声惊雷已然响起。闪电在云层间狰狞穿梭,雷声层层叠叠地蔓延开,震耳欲聋。
韩传军的主力军在接到了田允恩的军情后,毫不犹豫开拔入了北山。三万装备精良的韩家军带着十足的傲慢,踏入北山。这样一支装备精良的部队,在这片大陆上都是不容小觑的力量,任何时候都可以纵横南北,让敌人闻风丧胆。
*
“火药全湿透了。”阚玉凤从黑暗里摸过来,在萧绛身侧低语,“就剩下一些三眼铳枪管子里的还半干,不知道有没有用。”
“正好。”萧绛说,“韩传军他们的火铳也点不着,对咱们有利。”
“嗯。”阚玉凤答应了一声。
萧绛瞥了他一眼。
阚玉凤正双手合握冲掌心哈气。
他们在雨里趴了好几日了,就算有些遮挡,亦早就浑身湿透冷得瑟瑟。
萧绛将自己腰间的酒袋子拽下来,递给了阚玉凤:“喝两口。”
阚玉凤没有推辞,拿过酒囊来喝了一大口,烈酒落到胃里,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他的眼神在黑暗中锃亮,道:“开平来了消息。”
“王爷想好如何处置韩传军了?”
“是。”阚玉凤道,“王爷要求传令全军,就地诛杀韩传军,将其首级带回开平者,官升一级,赏黄金百两。”
“王爷真这么说?”
“北山里现在有三万人,韩传军不死,便无法真正取胜。”阚玉凤道,“这样的局势、这样的敌情,绝不应该给对方死灰复燃的希望。”
“我明白。”萧绛感慨,笑了笑:“我以为王爷会要活捉韩传军,亲自手刃仇人。没料到……王爷真非常人。萧绛佩服。”
刚才喝的酒起了效。
阚玉凤浑身暖和起来,苍白的脸也微微有了血气。
“命令我已带到。如此我回西峰了。”
“好。”萧绛回他,“你多保重,好好活着。”
阚玉凤将手中的酒囊塞回萧绛手中,又使劲儿握了握他的手:“萧兄,咱们都要好好活着,跟着王爷回宁夏、打下陕西、然后是山西、山东……乃至整个大端。”
他在雨中悄然撤了下去。
于是寂静和黑暗再次笼罩了北峰这个哨点。
雨声大了起来,混杂着滚滚雷鸣。
狂风压低了树木,在漆黑中,这一切仿佛末日般绝望的没有尽头。
可是萧绛知道……在树丛中,隐藏着数千人。他们安静地等待在寒冷的泥泞中,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破晓。
又过了许久,在草丛中有前方斥候悄然爬过来,低声道:“报,韩传军率部分队伍过了陈家坪。我点了下火把,约过去了一万三千来人。”
斥候说完军情,便退了下去。
萧绛对身侧等候了许久的石贯道:“给西峰发信号,准备进攻。”
“是!”
*
北山并算不得什么名山,不过是开平卫东侧一座普通的山脉。山坞中有一片缓和坡地,住了些山民,谓之陈家坪。
赵渊的队伍入北山后,便将这些山民迁出了陈家坪,又在各处勘察凿洞,忙了几日。
韩传军绝不会忘记荣和元年三月初八这一天。
他的亲军队伍刚过了陈家坪,马队、补给、甚至是后续的神机营都不来不及跟上。便听见了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北山。
“北山入口坍塌,巨石堵住来时路!”军情几乎是用了最加急的方式,层层传递到了韩传军处。
他心头警铃大作,已意识到不太对劲。
“令徐奇舍弃后续马队、粮队、以及补给辎重,带将士迅速过陈家坪!”韩传军传令。
然而已经迟了。
又是一声巨响。
这声巨响,就在不远处的陈家坪,从韩传军中军所在位置看过去,陈家坪上方的山坡上一道锃亮的光芒闪耀,接着火焰云腾空。
在这漆黑的天空中点亮了一个巨大“太阳”。
光亮照耀山脊。
他座下众随行将领已经有人喊了出来:“有人炸山!”
话音刚落。
连绵不断的炸药声传来。
大地与高山同时颤抖。
陈家坪后方的陡峭山崖在炸药声中被撕裂,颤抖地开始顺着山缓缓下滑。这十几日来连绵不断的雨水所产生的力量在这一刻终于袒露无遗。
泥泞、砂砾、片岩混杂成的污浊洪流在山崖坠落陈家坪的时候开始缓缓从山顶汇聚,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多,形成了巨大的土石流,从山涧、沟谷冲了下来,将无数的树、草、房屋一并吞噬碾压。
在这巨响中,下面山路上的将士们意识到了接下来的危机,队伍散了,乱成了一团,往陈家坪上冲来。
火把下的人脸露出了恐惧。
未曾抵达陈家坪的将士们,妄图在土石流抵达前逃离,但是很快的他们又开始往山下跑去,企图躲过这洪流。
于是上山的士兵和下山的士兵互相冲撞。
在这瞬息之间,被推下山崖、被推倒在地踩踏致死的人难以计数。
土石流冲入了陈家坪,继续向下而去。
冲向了瑟缩、混乱中的人群。
可是中军所在的所有人,都只能怔怔地看着。
竟无能为力。
甚至有些人在庆幸,自己跟着前队走,早一步过了陈家坪,尚能捡回一条命。
那些巨大的曾经覆盖在山石上的泥泞,竟然堪比洪水,一路冲下去,填平了陈家坪所在的山坞,阻拦了往山下而去的道路。
土石流的冲击声在北山山脉中回荡。
依稀中,有惨叫声夹杂。
又过了许久,嗡鸣才逐渐远去,山谷中重回寂静。
“大、大人……我们、我们怎么办……”
愤怒让韩传军浑身发抖,他转身抬头去看已通过陈家坪的部队,对身侧将士厉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等死吗?!命大部队迅速通过北山武庙关,往开平去!我要取赵渊首级!”
话音刚落,两边山上亮起了火光,巨大的火球从山上滚落下来,便是下着雨,一路亦碾死了无数士兵。
四面山上号笛响起,火光中,无数彩色大旗扬起,其中最高最大的萧字大旗矗立其中。
“是萧绛的队伍!”副将房大兴对韩传军说。
韩传军脸色难看道:“竟然是萧绛。”
“大人,我们如何办?”
“撤!往武庙关撤,出了武庙关,还有可能一战。”
“那陈家坪下面的兄弟们呢?”
韩传军本来已经引马往上走,听到这话,瞥了他一眼:“入口被炸了,陈家坪的土石流下去。上面是萧绛,下面便是阚玉凤。没死的便要遇上阚玉凤的部队。还能有活路?”
房大兴怔了怔,喉咙哽了一下。
那可是……可是小两万人马啊。
就这么……
“走!出武庙关!”
可是已经迟了。
滚下山崖的巨大火球点燃了士兵,那些火人惨叫着在草木间打滚,在他们化为灰烬之前,身体里被火焰靠得哔呲乱响的油脂点燃了潮湿的树木,滚滚浓烟卷上了天空。
接着整个山谷燃烧了起来,烧成了一片,烧成了地狱火海。
无数潜伏在此许久的赵渊亲军捏着长短兵器大吼着冲下山坡,震耳欲聋的吼声开始吵杂,却又逐渐汇聚成了一句整齐的口号。
——杀韩贼!夺其首!
——杀韩贼!夺其首!
——杀韩贼!夺其首!
他们每喊一次,气势便大盛一截;每喊一次,便让韩家军的意志被削弱一分;接着他们冲下了山,冲入了数倍于他们的敌人之中,毫不畏死、毫不怯战。
一万余韩家军竟在三四千萧绛率领下被打得溃不成军。
斗志已散,战局已定。
韩传军与房大兴等人不再恋战,被亲兵保护着向武苗关方向而去。韩传军亲兵三千,装备亦是队伍中最为精良的,虽然此时雨大,火铳不可使用,但是靠着牢固的铠甲和稳固的队形,他们这支队伍还是在人群中撕开了一条通路,保护韩传军通过了山谷。
从陈家坪上游的山头翻过去,身后的喊杀声远了。
中军还剩下二十匹不到的马可行走。
“前面那个山口就是武庙关!过了武庙关就能见到官道。”房大兴跟着韩传军高声说道。
尚存活得亲兵千来人,听到此处,精神为之一振。众人一路小跑着下山,路途便突然宽广,隐约有些要出山的意思。
然而这样生的希望又一次落空。
武庙关前,整整齐齐,列队了一只骑兵,在雨中安静站着,沉默中养精蓄锐,可是每个人都像是擦得锋利的尖刀,随时准备刺向敌人的心脏。
两军刚迎面而上,仓皇疲惫的韩家军便输了。
被打怕了的韩家军往后退却,连马儿都在不安嘶鸣,队伍中人心涣散。
“是谢太初。”韩传军道,“他这只骑兵,想必是赵渊的亲卫军……”
房大兴茫然:“若赵渊的亲卫军在此,那么田允恩围着的开平岂非空城一座?赵渊可做此等壮举?”
韩传军心已沉底。
如今种种都在了赵渊算计之内……
不,甚至不能说是算计。
不过是他们太过骄傲,以至于没有将赵渊放在心头。
房大兴瞧他脸色,劝慰道:“此地离独龙口不过五十里,如今闹得天翻地覆,开平总兵刘长甫可来驰援也不过一日。我们若撑上一撑……”
“赵渊三月初四抵达了开平。你以为他筹谋如此周密,会想不到独龙口的援兵吗?”韩传军摇摇头,“刘长甫胆小,不回来了。没有援兵。”
房大兴脸色土灰,过了半晌,又干巴巴地问:“那大人……敢问、敢问怎么办?”
“迎敌吧。”韩传军道,“破了谢太初,冲出武庙关,入了平原,前面就是长城,便有生还的可能。”
他说完这话,又是一阵安静。
房大兴捏了捏手中双锤,一咬牙扬声道:“大人安危重要,您先寻路离开。待我上前会会谢太初。为您抵挡一二。”
他驰马出列,奔至武庙关平地前,便见谢太初着黑色棉甲,手持一把长枪,在雨中安静等待着。
“在下韩传军座下副参将房大兴,请求与谢道长一战!”房大兴大喊。
谢太初不语,已拽缰绳骑大黑飞驰而来。
身下黑马速度如箭,顷刻便至房大兴面前,他手中长枪抬起攻击,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房大兴从马上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