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行出小巷,卫景朝的声音在车帘子外响起,“柔儿。”
沈柔手指微微一顿,撩起帘子一角,极有礼貌地问:“陛下有事吗?”
卫景朝笑道:“荆州城还是太暖和,下了一天的雪,却没能留过夜。”
他像是与沈柔闲话家常。
可沈柔骤然明白他话中意。
沉默片刻,方道:“太阳出来,雪肯定会化,就算是陛下,也很难命令天气。”
卫景朝忽而一笑,盯着她的眼睛,“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沈柔的心,猛然一跳,盖住帘子,隔绝他的视线。
这首诗是前朝女皇所著,气势恢宏磅礴,极富王者之意。
与这首诗相关的,还有一个传说故事。
冬日白雪皑皑,女皇欲要游幸上林苑,却又苦恼天寒地冻里百花凋零,一片荒芜,于是对百花仙子下了诏书,命令她不管时令节气,今夜一定要让百花开放,不要等到早上,扰了女皇雅兴。
于是当夜,百花仙子畏惧女皇权威,命令百花齐放,翌日上林苑中比春日更加热闹繁华。
这个故事流传多年,世人皆称赞女皇威仪赫赫,连上天都被震慑按照女皇的诏书降下神迹。
沈柔抿唇,没想到他会将这个故事用在这里。
她刚刚说,纵然他是皇帝,也管不了气候变迁,言外之意并非他所想就一定能够实现,成为现实。
可是他用这个典故回答她。
意思更加明白。
人间帝王,真的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他想要的人,就一定能够得到。
沈柔垂下眼眸,揪了揪裙子上的丝线,借着手中的动作,遮住慌乱无续的思维。
马车一路行进,很快出了荆州城,走在城郊的官道上,奔向西北的京都。
沈柔撩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
生活了四年的荆州城越来越远,在视线里很快成了一条细细的线,又消失在天际。
她的心,蓦然生出一丝怅然无措。
不知前路,是福是祸。
但愿一切平安顺利吧。
路途遥远漫长。
正月十五上元节,一行人憩息在一座小城的驿站中,隔着不远的山水,看见城中花灯闪耀,明珠相缀。
卫景朝的房间在二楼,他远远望着城中,想起昔年旧事,眼神微凛,蓦然转身出门,敲响隔壁沈柔的房门。
沈柔正陪沈沅认字,听到敲门声,以为是侍女,答了声:“进来。”
卫景朝抬脚进去,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沈柔脸上泛起一丝诧异,“陛下……”
卫景朝两步走到她跟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
沈柔挣扎两下,没有挣开,不悦蹙眉看向他,“陛下这是何意?”
卫景朝没吭声,一只手拉着她,一只手拎起沈沅,快步下楼。
到楼下,他看到沈元谦的身影,直接把沈沅扔过去,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拽着沈柔出门上了车。
沈柔一直都在挣扎,却没有任何用处,被他拉到城中,人群喧嚣处。
看了眼沈柔怒火中烧的眼神,他忽然松开手,怅然道:“上次,你和我一起看花灯,很高兴地抱着我的手臂,从没想过挣开我。”
沈柔揉着手腕,闻言动作微微停滞,垂眸道:“是吗?”
“我忘了。”她语气很淡,“陛下也忘了吧。”
语毕,她转身,想要沿着原路回去。
卫景朝回头看她一眼,轻声道:“这里有你最喜欢的荷花灯。”
沈柔双眸忽然涩涩地疼,她仰头看着月亮,抑制住欲掉不掉的眼泪,哑声回答:“我已经不喜欢了。”
卫景朝不知道,她不喜欢的是荷花灯,还是他。
他心酸至极,“可是,我现在喜欢。”
昔日里,他是不大喜欢的荷花的。
不管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姿色,亦或是高洁傲然的君子之风,与他都无任何交集。
直到沈柔没了,他看着满池荷花便会想起她。
于是,命人在御花园中又修葺了好几个池子,栽满各式各样的荷花。
近乎自虐般地,每天强迫自己想起她。
他逐渐喜欢上她爱的所有东西。
可是,却找不回她。
卫景朝眼圈通红,道:“你烧掉的燕子与荷花,我见着了,他们化为灰烬,仍存着最初的模样。”
沈柔仰头,妄想眼泪倒流回来,慢慢道:“水覆难再收。烧掉的东西,成了灰烬,就永远都是灰烬,再不能恢复原样。”
卫景朝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沈柔亦沉默不语。
两人之间,安静得像是处在一个漆黑的盒子里,毫无声响。
与身旁擦肩而过的热闹,隔开层层云雾。
半晌,天上月又移动一格。
卫景朝的嗓音嘶哑,带着几分颤抖的意味。
“你真的不喜欢了吗?”
“沈柔,四年很长很长,你受了苦伤了心,都是我的错。可是往后余生,还有更加漫长的几十年岁月,我可以补偿给你。”
“你能不能,再喜欢一次?”
沈柔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落下来。
卫景朝缓缓走近,颤着手,用大拇指拭去她的眼泪,无数的话堵在心口,最终只汇成一句:“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