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等着,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天幕上行云遏止了一瞬,随即乌云更加疯狂愤怒的翻滚涌来,像是整个天空都要坍塌下来,向燕时洵压顶而来。
恐怖的压迫感,令寻常人都只能瑟瑟发抖的想要逃跑躲避。
可燕时洵却满意的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瞥过天幕,随即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自己周围的情况。
以他为中心,四周的腐尸已经被清理一空,难得的露出了最下面沁满了血液早已经变成黑红色的土地。
整个乱葬岗上,现在的景象格外诡异。
燕时洵和战将就像本来各不相融的两个中点,周围是属于他们的真空地带。
但是这两个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尸骸中如此显眼的圆,却在随着扩大而逐渐靠近,交融,连成一片。
像是原本都习惯于孤身奋战的两个人,试探着渐渐靠近对方,尝试着伸出手,与对方合作,并肩战斗于围困的千万腐尸之中。
那些腐尸已经不知道死了多久了,在漫长的痛苦刑罚之下,魂魄早已经混沌迷茫,日夜被困在地狱中看不见尽头和希望,已经变得麻木僵硬。
此时被旧酆都操控着想要攻击战将,也不过是当做消耗品的炮灰,死多少都无所谓,后面依旧会有源源不断的鬼魂补充上来。
可是旧酆都没有想到的是,执念深重锐不可当的乌木神像,竟然会愿意放任一个生魂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并肩同行。
旧酆都更没想到的是,这个生魂……是恶鬼入骨相。
寻常人到了阴曹地府,浓重的鬼气会成为他们最大的阻碍,不仅扰乱他们的认知,还会影响他们魂魄和身躯的健康,甚至最后发了疯,乃至引起过重而死亡。
可偏偏生人中,有燕时洵这个异类。
对他而言,越是鬼气浓重之地,就越是会令他行动自如,姿态自然从容得像是他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天然便是这里的主宰。
无论何等凶恶的厉鬼,最终都只能战战兢兢匍匐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更何况,燕时洵对于如何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和想法,称得上是得心应手。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旧酆都面前表露出半点弱势之意。
不管面对怎样的局面,燕时洵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看不透燕时洵的旧酆都更加疑惑焦急,不知道燕时洵为何会有这样从容的底气。
是燕时洵知道了什么?还是燕时洵尚有强力的底牌没有翻开?
旧酆都忌惮于燕时洵的不可预知,也不敢贸然出手。
它本有意让腐尸围困燕时洵,使得燕时洵死于群鬼围攻之下。
毕竟以旧酆都的认知,乌木神像虽然镇压邪祟,却绝非什么热心良善的存在,根本不会对燕时洵施以援手。
到那时,燕时洵就只能痛苦的死在地狱中。
旧酆都隐约察觉到了燕时洵与酆都之主间的因果,它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和酆都之主产生了联系,这样的局势让它看不清也无法理解。
但是这不妨碍旧酆都利用这一点。
虽然旧酆都无法战胜酆都之主,却可以将燕时洵当做切入点,靠近并且重伤燕时洵,以此来使得酆都之主失去寻常的冷静判断,扰乱他的思维神智。
而在混乱中,旧酆都知道,或许自己可以找到胜利的时机。
——与敌人对战时就是这样。
你所显露出的每一个弱点,都会成为敌人发起猛攻的攻击点。而一旦弱点被击破,必败无疑。
除非……所谓的弱点只是自以为。
实际上,这个“弱点”,是天生的恶鬼入骨相。
最好的镇压邪祟的体质。
此刻,燕时洵不仅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在腐尸群中游刃有余的反杀,轻松得不像是行走在乱葬岗上,唇边的笑意更像是在逛花园。
旧酆都看着这样的局势,满满腔都是被压抑的愤怒,嘶吼咆哮着想要碾碎燕时洵,让胆敢挑衅鬼神的生人,知道下什么叫天高地厚。
可战将却平静抬眼,锋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天空。
旧酆都一惊。
它觉得在战将看过来的时候,好像自己的整个核心都寸寸冰冻,僵硬到什么都做不到。
只剩下重新回到千年前那一战时的深重畏惧。
燕时洵挑了挑眉,因为这戛然而止的雷声而意识到了什么,转眸看向战将。
“或许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轻笑着补充:“未来的那个。”
战将侧首,回望向燕时洵。
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却摆出了倾听的姿态。
从杀死旧酆都逃亡鬼差后,在千年间从未再次现身,甚至从未倾听过生人乞求,从未回应过任何人神鬼的战将,此刻在静静等待着燕时洵说下去。
“我是,燕时洵。”
燕时洵低低笑着,一字一顿的道:“要不要和我联手,一起应对旧酆都?”
“鬼道已起,如果不加以阻止,很快就会取大道而代之。到那时,所有生灵都会遭遇灾祸,生命被威胁。”
燕时洵的语气郑重:“我不认为你在决心反抗天地时,想要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幕。”
“你现在是旧酆都唯一的束缚,但是,你同样身在局中。”
燕时洵歪了歪头,笑着问道:“所以,需要外力来破局吗?”
“我会用我的方式,和你一起,终结旧酆都的所有——以及鬼道的妄想。”
燕时洵话音落下,乱葬岗上重新恢复了死寂,只能听得到从远处传来的轰隆雷声。
战将与燕时洵遥遥相望。
那锋利的眉眼间,有一瞬间微不可察的笑意,但随即又恢复了一向展露在外的冷漠。
如果这个生魂,是千年前出现在他面前的驱鬼者的话,或许,生魂真的会助他一把,一同反抗古旧的酆都。
这个生魂说,他叫燕……时洵。
名字落进了战将的心间,他微微垂眼。
再抬眼时,他的眼眸中已经恢复了冰冷神色。
同一时刻,被战将踩在脚下的土地,万千腐尸汇聚成的血河,在缓缓变换着模样,向着他所站立之地而来。
在他脚下,血河勾画出玄妙图案,一笔一划的起势与落点都好像踩着古老的阵法,逐渐形成了一副完整的符咒模样。
战将也终于开了口,低沉冰冷的音节吐露出:“退开。”
燕时洵匆匆瞥过战将脚下很快成形的符咒,大脑飞速运转,与自己印象中所有见到过的阵法相比对,想要找出这到底是什么阵法。
但是战将所用的阵法过于古老,很可能已经散佚在漫长的时间里,早已经不是现在所惯常使用的阵法,这让燕时洵比对确认的速度降了下来。
好在,燕时洵的师父,是李乘云。
那个朋友遍天下的居士,除了云游四方广交好友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爱好。
他喜欢搜集孤本和古籍,更愿意散尽千金只为修复一本残卷手札。
很少有人知道,滨海市老城区那个不起眼的小院里,保存着如今绝大多数门派都已经失去的传承。
从古至今,无一不有。
得益于此,燕时洵对阵法符咒的涉猎范围,不仅仅局限在现在,而是纵观古今都有所了解。
甚至精通。
在战将出声提醒燕时洵的时候,他一秒都没有耽搁,立刻疾速向后退开,拉开了与战将之间的距离。
虽然他还不清楚战将提醒的具体原因,但是因为战将同样也是邺澧,所以,他愿意相信他。
就在燕时洵退到某个界限之时,战将终于收回了关注他的余光,垂眸向自己脚下由血河勾画而成的巨型阵法。
低沉的音节,从战将口中清晰的吐露出。
“赦——”
就在那个音节散落在空气中的瞬间,大地和天空都开始了剧烈的颤动。
像是有千军万马,从更远处动地而来,铁蹄践踏过每一寸被鬼气污染的土地,长刀毫不留情的收割着鬼魂的头颅。
轰隆隆——!
惊雷几乎震碎了天幕。
燕时洵缓缓睁大了眼眸。
就在异变徒生的那一瞬间,他终于从记忆中翻找出了那阵法,究竟是什么。
敬天地神阵。
但是所有的五行八卦都是反向的。
也就是说,战将的脚下虽然成形了敬天地神阵,却对天地根本没有任何敬意。
他是要,踏碎这天地!
燕时洵踩在被影响范围的边界上,眼看着浓重的黑雾裹挟着狂风与巨响,从远方快速袭来。
黑雾中,一个个轮廓影影绰绰,将士骑在高头大马上,手中矛戈直指天空。
战马扬蹄嘶鸣,寒光于昏暗中显现,手起刀落,所过之处鬼魂皆化为一堆碎肉,然后随风破碎成一捧灰烬。
这样一支军队,在电闪雷鸣的天幕之下,踩踏着不可阻拦的锐利气势,席卷了整个乱葬岗。
燕时洵不过眨眼之间,就看到所有挡在战马铁蹄之下的尸山血海,都被重重踏碎,散落成纷纷扬扬的轻灰。
虽然燕时洵曾经见过隶属于邺澧的这一支军队,但是现在,这支军队却重新刷新了燕时洵对他们的认知。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这是曾经跟随主将驰骋疆场的虎势之军,不可被消灭,不可被杀死,不可被瓦解。
即便曾经横尸沙场,但他们身死后尤化作英魂归来,重新矗立于战场之上,依旧追随于他们的主将。
千年未变。
在这支军队出现的瞬间,局势立刻反转。
原本数量众多的千万鬼魂,现在也被将士们手中的矛戈长刀,追赶得惊慌逃亡,再也没有了刚刚想要围困战将时的气焰。
就连旧酆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眼睁睁看着局势急转直下,明明这里是它的主场,却反而是它落进了劣势,不管是鬼气还是鬼魂,都阻挡不住阴兵铁蹄。
天幕上惊雷滚滚,闪电疯狂得像是要撕裂地狱。
可在燕时洵看来,这却已经是旧酆都无能为力的体现。
宣泄不了的愤怒,只能借由咆哮嘶吼的气势来补足,可惜,就连这些,都沦为了胜利者的背景板。
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睫,眼眸中像是落入了万千碎星,明暗闪亮间,美不胜收。
他丝毫没有被眼前的阴兵惊吓到,反倒觉得心中一直被憋闷的郁气,在缓缓吐露出。
从在皮影博物馆看到曾经发生在白姓村子里的惨事开始,再到白师傅和郑树木画地为牢,被已经变成了荒村的白姓村子囚困之事,再到鬼婴和谢麟,以及被鬼道颠覆的阴阳……
一路上一直被他压在心中的愤怒,都好像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燕时洵低低的笑出声来。
随即,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到最后 ,他畅快的仰天大笑,胸膛被震得微微响动,却只有畅快淋漓之感。
在战马奔腾的黑雾间,战将屹立在原地,一直静静注视着燕时洵。
他在笑。
他在看着他。
良久,战将也好像被感染了这份快意一般,唇边僵硬而不熟练的勾起一丝笑意。
而当燕时洵终于笑够了的时候,眼眸中已经浮起一层生理性的泪光,波光粼粼中,却暗藏着锋利的光。
他仰头看向天幕,像是透过了这一层假象,直直的看向躲藏在最核心之处的旧酆都。
“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去找你。”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像是朋友间的低语。
“本该死亡在千年前的东西,既然气数已尽,就不要再妄图挣扎。鬼道?呵。”
燕时洵嘲讽的轻蔑一笑:“到最后你会发现,天地乾坤依旧,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濒死挣扎而已。”
但是他话语中暗藏着的威胁和冷意,却能让听者可以清晰的分辨出,这根本不是朋友间的交谈。
而是,战书。
旧酆都在愤怒的嘶吼,可是在大地上,没有任何人在乎旧酆都的感想。
无论是燕时洵还是战将,他们看向旧酆都的眼神,都如同在看不值一提的蝼蚁。
——明明此刻,是旧酆都在上他们在下。
可任何见到那眼神的存在都会明白,旧酆都之于他们,不过是落在肩膀上的旧日尘埃。
只要伸手轻轻拂过,尘埃就会散落在空气中……
再也拼不起来。
燕时洵侧首看向战将,笑着扬声道:“走啊,该是——”
“破局的时候了!”
战将轻轻颔首,破天荒的给了燕时洵以回应。
而在这时,战马铁蹄重重落下,大地像是被踏碎的冰面,巨大的裂痕迅速蔓延,爬满了整个地面。
“咔嚓……咔嚓!”
碎裂声接连响起。
空气都仿佛静止了一瞬。
随即,在燕时洵的注视下,整个大地轰然龟裂,土块向四周飞掷而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从大地下面破土而出。
沙土碎石散去时,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燕时洵的视野里。
折扇轻转,划过漂亮的弧度,最后重新落回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掌中。
阎王笑吟吟的抬起眼眸,看向燕时洵:“看来,这次是找对地方了。”
在阎王身后,一个接一个身影慢慢站了起来。
那几人抬手挥去眼前的尘土,被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埃呛得连连咳嗽。
燕时洵皱着眉看去,也渐渐看清了那些人,正是之前在下坠地狱的时候,与他分开的官方负责人等人。
不过看负责人和救援队员们身上的狼狈来看,他们应该并不是一直在和阎王在一起的,颇受了些挫折。
燕时洵挑了挑眉,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阎王。
阎王一摊手:“已经很快了,为了找回这几个,废了我不少功夫,不然还能更快。”
“不过,燕时洵你怎么独自一人掉进了这……”
阎王的话说到一半,就在抬眸向四周望去却看到了战将时,戛然而止。
他原本的从容笑意瞬间消失,手中折扇差点没拿住。
阎王:这人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