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恶鬼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家伙,邺澧并没有温情留给它们,一向的解决方式就是审判善恶,违逆者当场斩杀。
伤人恶鬼,还留着干什么?
邺澧做了千年的酆都之主,曾经的愤怒和锋利都已经沉淀下来,成为厚重的力量,深不可测。
但千年前的战将,却很显然连审判的耐心都不会有。
——凡是恶鬼,诛杀不怠!
某种程度来说,千年前的战将,也与燕时洵的行事方式有了微妙的重合。
燕时洵很是理解乌木神像的做法。
恶鬼自然由凶相镇。
不然呢?还先请恶鬼坐下来听他三清曰道吗?
不过也正因为此,所以现在,乌木神像给燕时洵等人造成了一点阻碍。
白纸湖周围,已然是鬼道横行。
乌木神像虽然无法彻底镇压下足以与大道抗衡的鬼道,却也不会打不赢就放弃,而是更加拼尽全力的镇守邪祟。
连同整个被鬼道侵占的天地,都会处于乌木神像的镇压之下,不会允许鬼道之下的所有鬼怪随意离开。
——包括被调换过身份,身上还残留着鬼气的燕时洵等人。
听完那道长详细的描述了那乌木神像的情况之后,燕时洵颇为头疼的揉着太阳穴。
他侧身向邺澧问道:“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和从前的你沟通一下?”
这把他们也当成邪祟一起镇压了……虽然乌木神像很敬业,但燕时洵也只剩下了无奈。
他不由得担忧起刚刚被送走的路星星等人,不知道他们能否顺利离开白纸湖。
燕时洵猜测,现在白纸湖附近,已经是准入不准出的状态了。
既然鬼气在疯狂涌向白纸湖,那乌木神像作为镇物,最可能的做法就是任由外界鬼气进入,但一缕风都不允许离开。
邺澧沉吟了一下,正准备回答燕时洵的时候,就听到不远处的张无病嗤笑了一声。
“此邺澧,可非彼战将。”
张无病似笑非笑的瞥了邺澧一眼,道:“听说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吗?某个野蛮的家伙,虽然以前也不是什么锦鲤而是凶兽,但道理是大抵相同的。他成为鬼神后,过往的一切,就已经离他渐行渐远。”
“他如今,只是酆都之主。”
张无病语气平淡。
但是另一边道长几人,却清晰的听到张无病说的话。
“什!”
道长差点没蹦起来,旁边的救援队员也惊恐的看向邺澧。
众人的视线惊疑不定的在张无病和邺澧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了燕时洵身上,眼神恳切的想要向他求证。
邺澧是燕时洵的爱人,张无病是燕时洵的挚友,那这两位的身份,燕时洵肯定知道吧?
燕时洵:“…………”
他皮笑肉不笑的缓缓转过头,看向张无病,指骨被他捏得咔吧作响。
别以为你现在是阎王,我就不敢揍你。别说你一个前任阎王,现任的我也揍了多少次了!
张无病咳了一声,默默转过头去。
但燕时洵再怎么不喜欢向其他人费口舌解释,此时也只得叹了口气,向众人大概说明了这两人的身份。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众人沉默了。
尤其是那位道长,更是眼神复杂,看着燕时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单是听说恶鬼入骨相很厉害,但他没想到,会厉害到这种程度啊!
在这个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请借到神力的时代,他竟然亲眼看到了鬼神,还一见就见到了两位各据一方的鬼神大帝……
三清在上!师父啊,弟子出息了!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众人再看向张无病和邺澧的目光,也变得谨慎了不少。
但同时稍稍安下了心来。
众人觉得,既然有鬼神在这里——还是两位,那想要解决白纸湖祸事,应该不难。
如果是单独见到鬼神,众人还会戒备畏惧,但是现在这两位鬼神都与燕时洵有关,并且很明显燕时洵能压得住这两位,他们又十成十的信任燕时洵的为人。
那就没有问题了嘛!
“道长,你现在往那边走,很快就能追上刚刚撤离的其他人。”
燕时洵扬手指了指路星星等人离开的方向,道:“负责人,我们一起去看看乌木神像出现过的地方。”
官方负责人刚要点头,道长就先不满出声,道:“燕道友,我去追撤离的人做什么?”
“如果是顾虑我的身体状况,那不用担心,导演……呃,阎王,刚刚就已经帮我做了处理,我也用过止血咒了,不碍事。”
道长严肃说:“乌木神像丢失后,我是唯一一个见过它的,怎么能就这样离开?你们寻找神像,说不定会需要我呢。”
邺澧看了那道长一眼,平静的道:“神像会出现,应该是在重伤的状态下反而削弱了鬼怪之气,让神像发现了道士的生人身份,因此出现,从邪祟手中护了道士。”
“倒是和鱼饵一个用途。”
邺澧垂眸看向燕时洵,道:“没有人逼迫他做出这样的选择,他有选择自己生死结局的自由。对于修道者而言,以身殉道也是幸福。”
见邺澧为自己说话,道长也顾不上自己在邺澧口中变成了毫无温情的鱼饵,赶紧点头应是,希望燕时洵看到他的用途,将他留下来。
道长在从燕时洵口中得知了白纸湖祸事之后,也想要为了解决白纸湖之事,而奉上自己的一份力。
燕时洵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道长立刻高兴了起来,连连向邺澧拱手道谢,对鬼神的印象有了大幅度的转变。
他之前还觉得这位传说中的酆都之主,和传说中一样神秘危险。但没想到实际一看,鬼神的冷静之下,分明还隐藏着温柔。
虽然那并不容易被察觉到。
道长这样想着,看向邺澧的眼神也不像是刚刚那样警惕,而是带上了愧疚和感激,颇有些自责自己是否也对鬼神有了刻板印象,因为传闻而先入为主了。
果然,传闻不可尽信啊。
道长心中感叹着,嘴上则严肃的向燕时洵说明自己刚刚看到的情形。
那个时候,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原本攻击他的木雕偶人突然全都停下了动作,然后被无形的手整个撕碎。
木片纷飞,连同被塞进偶人中的村人腐尸,也都破碎成满地的碎肉脓水,恶臭不可闻。
当他惊诧回身时,就看到了黑暗中隐约出现的乌木神像。
神像横眉怒目,通体乌黑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远处的微光晃过来时,可以见到神像熠熠生辉的眼瞳,在黑暗中雪亮如刀锋出鞘。
但不等道长快走几步过去查看清楚,只是一晃神的功夫,那神像就倏忽远去,消失在了黑暗中。
没多久,张无病就出现在了附近,将道长捡了回来。
“我在来之前,见过乌木神像的照片,所以很肯定那尊神像,就是在海云观丢失的那一尊。”
道长严肃的提出了自己的猜测:“燕道友,那尊乌木神像本就是在白纸湖附近丢失的,会不会它有自己的思想,所以才会从海云观消失,然后回到了这里?”
燕时洵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邺澧。
对于千年前的那名战将,邺澧比他要了解得清楚。
邺澧微微垂下了鸦羽般的眼睫,原本锋利的眉眼染上了一丝沉寂。
千年前的往事重提,昔日的愤怒和悲凉也卷土重来,令邺澧一时间好似重新置身于战场之上。
他不是高居神台之上万鬼叩拜畏惧的酆都之主,他是在战场上,率领将士冲锋,守卫城池与百姓的战将。
“它或许没有思想,但是,如果它确实有着与千年前一样的秉性脾气,那它,一定会回到本来镇守之地。”
邺澧低沉的声音喑哑:“无论多远,即便跨越江河,它也会守卫人间。”
“这是,它曾经坚守的信念。”
燕时洵惊讶的看向邺澧。
他注意到,邺澧在提及千年前的事情时,话语里并没有把曾经的战将算成他自己,反而像是被间隔开的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
而且,刚刚阎王在说起当年之事时,也说了此邺澧非彼邺澧。
燕时洵隐隐约约捉摸到了什么,但那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任由他再如何思索也找不回来。
奇怪……
燕时洵的眼眸沉了沉。
“道长,你看到那神像消失的方向了吗?”
燕时洵问道:“如果我们要找回那神像,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道长努力回忆,却还是抱歉的摇了摇头:“天色太黑,我只隐约看到了乌木神像,似乎是往村子外面的方向消失的,但具体的方向……”
道长看出了身边救援队员脸上的失望,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下,随即伸手掐算,试图卜算出神像离开的方位。
但是,鬼神行踪,凡人如何能够窥得?
燕时洵却没有再关注道长,而是被身边的张无病吸引了。
张无病本来慢悠悠的踱步走在他身边不远处,走在鬼气丛生之地,就如回了家一般自在,闲庭信步,清贵而悠闲。
但就在其他人说着话时,张无病却偏离了原本走的直线,而是越发往燕时洵这边靠近,从原本的两米远到现在的十几厘米。
就连邺澧也一副不快的模样,死死盯着张无病。
像是守着珍宝害怕他人抢夺的凶兽。
甚至燕时洵能够发现张无病的不对劲,也是因为邺澧忽然间环住自己腰身的手臂,有力又强悍,让两人间没剩下一丝缝隙。
燕时洵本来以为邺澧是突然占有欲爆发,于是哭笑不得的低下头,想要将邺澧的手臂从腰间拍开。
却意外发现了张无病近在眼前的衣角。
燕时洵无语的向张无病问道:“你另一边是没有路吗?非要往我这边挤。”
“张无病,你是回来了是吧?”
阎王拢着衣袖,无奈的耸了耸肩:“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但那个小傻子,得鬼道消失之后他才能回来,在那之前都是我。”
“我倒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往你这边走……”
他刚说完,就收到了邺澧刀子一样看过来的目光。
邺澧:既然不喜欢,那你靠近时洵干什么?快滚!
阎王生生被气笑了,他将手掌从袖子里抽出来,手中折扇隔空点了点另一侧的方向,道:“我是因为讨厌那边,才会往这一侧靠近。”
燕时洵:“?”
他疑惑的上下打量了一圈张无病,颇有些无语的道:“你们鬼神这么矫情吗?路是惹你了还是怎么?”
邺澧立刻道:“只是他一个鬼神这样,其他鬼神都是正常的。”
张无病:“……”
你们夫妻两个是有什么毛病?联手怼我是吗?
燕时洵奇怪的看着张无病,觉得以他对阎王的印象来看,阎王不应该是莫名其妙做些什么的性格。
如果是他熟悉的那个生人张无病的话,燕时洵一定会觉得,应该是张无病在靠近的那个方向有鬼,毕竟张无病这个小蠢蛋与众不同的点就在于,他在倒霉这件事上,格外的有天赋。
别人觉得阴森森不祥的地方,对于张无病而言,就格外有吸引力,这件事也是燕时洵曾经数次验证过的,甚至觉得张无病简直是鬼气导航,而且比寻常人用的导航“良心”多了。
人间的导航app或许还会缺德的把人带进沟里,还干得出把位置定在海里这种事。
但张无病绝对童叟无欺,说带你见鬼,绝对让你见完这辈子数量和质量的鬼。
不过现在在这里的并不是那个小蠢蛋,也不存在鬼气导航这一说……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想着,忽然一愣,脚步也紧跟着顿住。
邺澧关切的询问:“时洵,是觉得阎王不顺眼吗?我现在就可以让他消失。”
等等!
阎王刚刚说过,他在捡回道长的时候,觉得那里的气息让他很熟悉,还说过他讨厌千年前的那名战将。
地府和酆都,千年来一直不对付。
那会让阎王感到讨厌的……
燕时洵神情微愣,静静的转过头去,看向阎王下意识避开的方向。
不远处,湖面在手电筒晃过去的光亮下波光粼粼,水面安静,一如它几十年来守着满是尸骸的荒村,无言静默。
燕时洵想起来,之前郑树木和白师傅在提起李乘云时,都对李乘云的去向言辞模糊,并非他们不想说,而是他们确实不知道李乘云到底去了哪里。
而李乘云之所以会找到白纸湖,并非是为了皮影戏或屠村之事而来,而是因为李乘云认为,酆都在这里。
他到此,来寻找天地的生机。
千年前,恰好是白姓先祖救回旧酆都鬼差,并从鬼差那里习得鬼戏之时。
白姓先祖守着酆都旧址,建了村。
而千百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所有白姓先祖在戏文里暗中留下的,能够指向旧酆都所在的山川河流,全都发生了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白姓村子的所在。
以及,地府与酆都之间的相争。
也就是说,阎王不喜欢的地方,就是酆都所在,或者是那尊乌木神像现在所在之处。
白纸湖!
燕时洵只觉得思绪瞬间清明。
他在短暂的错愕后,立刻想通了之前的疑问。
是了,鬼婴能够获得强大力量的原因……
因为千百年来所有人都没有找到的酆都旧址,就在白纸湖下面啊!
鬼婴和母亲溺毙于湖水中,在死亡的时刻,鬼婴的怨恨吸引了湖中鬼气向她靠近,旧酆都本来无主的残余力量,成为了鬼婴最初的力量基础。
也正因为此,所以从鬼婴之中,才能诞生大道。
——因为旧酆都本就有鬼神气息残留,与现行的大道同源。
从旧酆都力量中再次诞生大道,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之所以用乌木神像镇守白纸湖,恐怕也是因为,当年李乘云就已经发现了他所找到的白纸湖,并非如今的酆都,而是酆都旧址。
因此,邺澧曾经打上旧酆都时的形象,就成为了镇压旧酆都最好的选择。
千年前,酆都灭于邺澧之手,也因此旧酆都本来就畏惧于邺澧。
曾经杀灭自己的人再次出现,旧酆都自然不敢再做出什么,就连残余的力量都静静隐没于黑暗。
直到乌木神像被拿走。
无论是满心怨恨的谢姣姣,还是旧酆都,都重新开始活跃。
以此,鬼道诞生。
最后一片思维碎片被拼上,短短瞬息间,燕时洵想通了一切。
他转过眼,神情复杂的看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阎王。
燕时洵没想到,即便是阴阳另一面的张无病,也有这种堪称导航的体质。
“小病,有没有考虑过做个导航app?”
燕时洵心情颇好的轻笑出声:“一定比缺德导航更精准。”
阎王:“???”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太久没有踏进人间,已经落后了。
不然他怎么听不懂燕时洵在说什么呢?
一直注视着燕时洵的邺澧,却将燕时洵所有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眨了眨眼眸,也了悟了燕时洵在想的事情。
阎王:“不是?你们夫妻怎么回事?能不能为我解个惑再玩你猜我猜的游戏?”
燕时洵笑着看向众人,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白纸湖:“诸位,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要换一个了。”
“鬼道的根源,在酆都旧址,也就是——白纸湖之下。”
想要将向外蔓延的鬼道拦截下来,那他们就势必走一趟旧酆都。
——釜底抽薪。
只要将原本诞生鬼道的鬼气基础毁掉,鬼道,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燕时洵的眼眸熠熠生辉,明亮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