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荒村中,没有人说话。
一片安静中,唯有从村落深处的黑暗里传来的接连不断的撞击声,显得格外渗人。
凶兽被从长久的束缚中放归,所以积攒的埋怨和绝望,都于黑暗中尽情宣泄。
于是,本来猎杀生人的恶鬼冤魂,就一头撞上了凶兽之口,成为了最先倒霉的炮灰。
燕时洵听着耳边裹挟着风声传回来的杂乱声音,也感觉到了身后嘉宾们自以为小心隐蔽看过来的目光,他的脸色越发麻木,一副并不想解释的架势。
之前好歹从张无病最开始转变模样就眼睁睁看过来的嘉宾们,倒还好一点。
毕竟张无病出现的时机,刚好是路星星体力不支倒下的时候,在滔天湖水中保护了众人。所以即便他们有疑惑,却还是多少相信张无病不会随意伤害他们的。
更何况还有燕时洵在。
即便张无病现在和之前的模样截然不同,但是他日常哭唧唧抱大腿的模样,还是深深印刻在了嘉宾们心里,让他们总是习惯性的将张无病归在燕时洵那一方,觉得就算张无病真的想做什么危及众人的事,燕时洵也能压住他。
问题不大。
一物降一物嘛。
但是救援队员们却完全没有这个认知转变的过程。
在他们眼里,就是上一次见面时还笑得傻乎乎的小导演,现在突然雷厉风行大杀四方。
救援队员们:……?
你这个……不说你是鬼上身,真的很难让我们理解啊。
官方负责人也犹豫着凑近燕时洵,压低了声音问他:“张导演,真的没问题吗?”
该不会这里又有什么邪神,还上了张无病的身吧?
燕时洵:我就知道!
并不喜欢向其他人解释的燕时洵,还是黑着脸,简略的向官方负责人说明了前因后果。
官方负责人顿时惊愕得半天没有回过来神。
就连旁边听到的救援队员,都满脸惊恐。
妈妈我看到阎王了!
“这里……”
有人犹豫着发问:“这里还是阳间吗?难道在我们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这里其实是阴曹地府?”
“好像也有可能,以前不是常见到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鬼魂吗?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也是这样了。”
“可我真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
“难道是在进荒村的时候?还是看见那些木雕的时候?”
“不过,阎王竟然和张导演长得这么像。所以张导演才一直撞鬼吗?就类似于没避开名讳那种?”
“嘶……”
听着从救援队员那边传来的嘀嘀咕咕声,燕时洵只觉得自己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
不过他倒是也能理解众人的心态。
毕竟突然告诉谁眼前的是阎王,对方都不会立刻就相信。
——认知之外的事情,人根本就没有接受过于跳跃的信息的准备。
“我看你们是从村子里面跑出来的。”
燕时洵皱眉向官方负责人询问道:“你们是先去了白姓村子里找我们,然后遇到了那些木雕?那你们看到白师傅现在在哪里了吗?”
官方负责人连忙向后面指了指:“何止是看到了,要不是白师傅,我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会知道,真的要感谢他了。”
“但奇怪的是,白师傅突然受了重伤,明明没有外伤,但却血流不止,现在陷入了昏迷。”
官方负责人担忧的向后面望去:“我们转移的时候带上了白师傅,他现在还在医疗人员那里,虽然状态总算是稳定下来了,但没有苏醒的迹象。”
燕时洵瞥了一眼荒村,虽然夜色太黑又到处弥漫着鬼气,他无法透过黑暗看清荒村里现在的情况。但是,他相信张无病。
虽然张无病向阴那一面的阎王颠倒浮现了出来,与燕时洵所熟悉的张无病是截然相反的性格,但是阎王带给他的感觉,并没有发生变化。
更何况邺澧也没有说什么。
——除了酆都和地府旧有的恩怨,让邺澧看阎王怎么都不顺眼以外,邺澧对于阎王并没有往日里看到有罪魂魄的厌恶。
燕时洵相信自己的判断,也信任邺澧和张无病。
荒村有张无病在,就不用他再操心了。
这么想着,燕时洵横抱着怀里的路星星,快步走向被救援队员们护在中间的医疗人员。
白师傅虽然面色惨白,头上和衣服上还有残留的血迹,看起来形象有些狼狈,但呼吸和脉搏却是平稳的。
医疗人员为他进行了紧急处理,只等情况稳定下来,就立刻送出白纸湖,到地方医院做更详细的检查。
见燕时洵大跨步走过来,几次行动下来也对他熟悉了的医疗人员还没等惊喜,就先出于职业的缘故,一眼看到了失去知觉昏迷中的路星星。
“他这是怎么了?”
医疗人员急急迎上去,在看清路星星的脸色后顿时有些错愕。
路星星现在这副气息奄奄,脸色青黑冰冷的模样,就说这是一具尸体,医疗人员都觉得毫无问题。
燕时洵语速极快的将路星星的情况告诉了医疗人员,医疗人员越听就越皱紧了眉头。
“这,这……”
医疗人员下意识回头看向担架上的白师傅:“怎么和白师傅有点相似?”
作为常年跟随救援队的医护,她也多少知道鬼怪之事,并不是无神论者。
可即便如此,今夜的情况,还是出乎了她的认知。
“是替魂。”
燕时洵淡淡的叮嘱了她一句:“见到任何人形雕像都要小心,尤其是你觉得长得和你相似的雕像。”
“您放心,燕先生,我先试着帮路星星平稳生命体征。既然您说已经为他驱除了体内鬼气,那剩下的就是我的工作范畴了。”
医疗人员郑重的向燕时洵点了点头,道:“我一定尽我所能,让路星星平安无事。”
“多谢。”
燕时洵向医疗人员道了谢,便转身向担忧的望过来的官方负责人建议,先将伤员护送出去。
“负责人你大概也察觉到了,这里的气场发生了变化,阴阳乾坤颠倒,在这种环境中,生人受伤也很难恢复。”
“白纸湖开始变得凶险,恐怕西南所有鬼魂都在向白纸湖靠拢,他们留在这里也会分散我们的精力。”
燕时洵想了想,道:“先让一部分救援队员送两名伤员回去吧,只留下几个人就行,这里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够插手之地。”
生人与恶鬼之间,战火将起。
燕时洵不能保证自己在战斗中,还能密不透风的将失去知觉的路星星两人保护下来。
在听到伤员这个词眼时,负责人沉默了一下,然后才怀着最后的期冀,小心翼翼的将之前掩护着所有人离开荒村的那位道长的情况,告诉了燕时洵。
“我知道现在回去有可能会导致危险,但。”
负责人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带着担忧:“我们离开的时候,道长已经受了伤,如果没有人去带他离开,我担心他会……”
负责人顿了顿,没能继续说下去。
他转而看向荒村中惨叫声传来的方向:“或许,张导演……不,阎王,可以帮我们找回那位道长?”
燕时洵在听到那道长的处境后,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随即立刻回身看向嘉宾们,安排他们和伤员一起撤离。
既然现在已经回到了现实,那就在局势还没有滑向真正的危险之前,能撤走一个是一个。
按照阎王所言,节目组众人本来就是代替众生遭遇危险,八名嘉宾加上一名导游,刚好是九之数,可抵众生。
但现在鬼道蔓延,恐怕在白纸湖之外的西南地区,全都已经遭遇了鬼道所导致的危险,嘉宾们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还不如尽早远离危险。
南天作为这一行人里唯一一个还会些术法的,也被燕时洵着重叮嘱,告诉南天如果有危险,就呼唤他的名字借力。
南溟山长年死祭,南天也算是与死亡有关联。
如果是南天向鬼神请借神力的话,一时半会倒也支应得了。
虽然燕时洵并不想让南天这样的普通人卷进来,即便南天在摸索着继承南溟山的传承,在他眼里也还是个没出师的半吊子,应该属于被保护的范畴而非直面危险之人。
但是现在无奈之下,燕时洵也只得担忧的多叮嘱南天几句。
南天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他点点头向燕时洵笑道:“燕哥你放心吧,南溟山的时候,我明明是阿婆的孩子却没能保护大家,现在我不想再像那时一样了。”
“矮子里面拔高个,这次也该轮到我保护大家了。”
南天笑着一口应下,然后带着众人就准备离开。
宋辞却倔强的站在原地不肯走,任凭赵真在旁边拉他的衣袖示意,也直直的看向燕时洵。
他的唇瓣抿得紧紧的,漂亮的眼眸中带着最后的期冀。
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燕时洵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向宋辞道:“宋辞,人有选择的权利。”
“无论最终的结果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要由选择这一切的人来承担。”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带着他特意压低下来安抚宋辞的声调,有令人心安的力量。
但宋辞的眼泪,依旧夺眶而出。
小少爷是个聪明人,他出生在那个圈子里,早就习惯了听其他人话语下隐含的意思,可以分辨他人真正想要说的话。
而现在,他很清楚,燕时洵在对他说——
谢麟死了。
即便宋辞在看到谢麟没有和燕时洵一起回来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猜测。但燕时洵没有亲口告诉他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总有一丝侥幸,觉得,万一呢?
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谢麟还活着呢?
但现在,燕时洵肯定的答案,还是敲碎了宋辞所有的侥幸。
小少爷红了眼圈,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又在寒冷山风中冻得他细嫩的肌肤刺痛,却抿着唇一言不发,也不肯离开。
赵真担忧的站在小少爷身边,双手放在小少爷身侧虚虚扶着,害怕小少爷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出什么意外。
燕时洵没有过多温言安慰他人的习惯,他也很清楚,宋辞远远比其他人所看到的那层表象要来得坚强。
要不然,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也不会咬牙跟了节目这么多期,还没有被危险和鬼怪吓退。
燕时洵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宋辞的肩膀:“你尽力了,宋辞。但是最后做决定的,是谢麟。”
“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他人。而能为自己的未来和结局做出选择的,只有自己。”
燕时洵平静道:“谢麟选择了他的妹妹谢姣姣。”
也心甘情愿走向死亡。
只是为了再也不违背曾经对谢姣姣立下的誓言,再也不与谢姣姣分别。
宋辞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眸光剧烈动摇破碎。
他哽了哽,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的看了燕时洵一眼,便终于转身,跟着所有人一起,向着与荒村相反的方向离开。
燕时洵站在原地,静静的注视着所有人离开的背影。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示意官方负责人跟上来。
除了几名年长而经验丰富的救援队员,燕时洵没有让多余的人留下。
他既然已经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何等艰险的局面,就不会让实力不够的人无谓送死。
无论是官方负责人还是邺澧,留下来的,都是有责任平息这场混乱的人。
让官方负责人离开,才是对他职责的不尊重。
“张无病。”
燕时洵迈开长腿,率先向荒村中走去,他平静的喊着张无病的名字,与往日里喊那个总是冲过来抱大腿的小傻子的态度,并没什么不同。
张无病就是在百年前身死的阎王这件事,并没有影响燕时洵对他的态度。
救援队员不由得惊恐的看向燕时洵,心里犯着嘀咕,心说难道刚刚说张导演是阎王,是在和他们开玩笑的?
怎么从燕先生的态度上,一点也看不出阎王该有的尊严呢?
燕时洵并没有故意提高音调,但却很奏效。
原本荒村中零星传出来的杂乱声音,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很快,一道挺拔清贵的身影,就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张无病拢着衣袖,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你们在找的,是个道士?”
不用燕时洵多说什么,张无病就偏过头去,望向官方负责人:“巧了,我在村子里,确实见到了一个活人。”
燕时洵闻言,看向张无病。
张无病接受到了燕时洵眼神里的询问,笑着向自己身后扬了扬下颔。
果然,穿着道袍的身影踉跄着落后了张无病一段距离,从黑暗的村落里走了出来。
道长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的手掌尽力压住伤口,但道袍还是已经被鲜血浸透,也顺着拎在手里的桃木剑滴滴答答的淌了一路。
他明显也对张无病与之前不同的转变有些疑惑,但还是因为张无病救下他的行为而选择了暂时信任他。
直到道长真的跟着张无病走过来,看到了燕时洵和并没有损伤的官方负责人,他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放下了心来。
“燕道友。”
道长向燕时洵拱手行礼,苦笑道:“见谅,我这副模样,实在是尽不到礼数。”
负责人连忙过去搀扶住道长,担忧的看着他询问伤势。
道长摆了摆手,说自己的情况已经比之前料想的要好很多了。
看到负责人不相信的谴责目光,道长知道他在想什么,便笑着解释道:“真的,没有在强撑着安慰你。”
“在你们离开之后,我就已经做好了身死于此的准备,但是,我却看到了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物品。”
道长的脸色严肃下来,郑重的吐露了几个音节:“乌木神像。”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道长身上。
就连一直警惕戒备着张无病的邺澧,都转眸看向那道长。
官方负责人更是错愕:“乌木神像?在海云观里丢失的那一尊?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两地相隔可有几百里!”
张无病若有所思的用折扇敲了敲手臂,然后抬头看向邺澧。
邺澧缓缓眨了下眼眸,当是回答。
张无病立刻了然,低声喃喃:“怪不得,我就说这里的力量气息怎么如此熟悉……”
其余人不知道乌木神像的真实情况,但两位鬼神却很清楚。
尤其是唯一见过千年前邺澧的张无病。
那时战场上唯一仅剩的战将,令阎王印象深刻。
千年前的屠城之战,死伤数十万人。
如此庞大的死亡数量,令整个地府几乎全都动了起来,阴差前往战场,想要将亡魂带回地府。
但是整个战场上,却没有一个亡魂肯与阴差离开。
将士即便战死依旧英魂不倒,目光凛冽铁衣寒光,坚毅而沉默的守在战场上。
似乎在这一地死亡中,还有他们值得追随和守卫的存在。
此事惊动了阎王。
当他走到战场上时,便看到那战将浑身浴血,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站起来,直面死亡。
那战将眉眼坚定锐利,对于死亡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是愤怒。
那一幕久久印刻在阎王心中。
当后来酆都生变的消息传来时,鬼神哗然,可阎王却只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反而有种悬在半空中的刀,终于落了下来的安心感。
而刚刚张无病在荒村中时,越靠近他捡到道长的地方,他就越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强大,锋利,怒目诘问天地。
一如千年前那名战将,所留给他的印象。
燕时洵与邺澧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顿时清楚了,为何之前邺澧的力量无法在这里生效。
就如邺澧所言,他面对的,是千年前的自己。
虽然尚不清楚千年前邺澧的形象是如何流传下来的,但是,乌木神像从一开始,明显就是奔着镇物去的。
无论是所选木材还是雕刻方式,都是为了应对凶煞恶鬼。
盘腿坐下来冲着恶鬼念诵经文感化它们,或许是文明慈悲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