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师傅很清楚,郑树木虽然复仇成功,但却活得并不快乐。
因为郑树木对于母亲死亡的耿耿于怀,还有对郑甜甜的愧疚,他每时每刻,都活在地狱中。
而郑甜甜反复的提及当年的事情,冷眼旁观着郑树木的辗转痛苦,一遍遍揭开郑树木的伤疤不允许它愈合,更是加深了郑树木的痛苦。
白师傅很心疼郑树木。
他虽然对郑甜甜也有所愧疚,但是毕竟郑树木才是他当年看着长大的孩子。
在没有出事之前,他和郑木匠因为有着相同的志趣而引为挚友。
就连郑树木也是因为看过了他演出的皮影戏,才会喜欢上皮影戏,欢快的告诉郑木匠自己想要成为皮影匠人而非木匠。
挚友之子,白师傅怎么能够忍心看着他受苦。
在郑树木重新回到村子里之后,白师傅和郑树木也相处了这许多年,对于白师傅而言,郑树木就与自己的孩子无异。
他宁可自己死亡,也不想要郑树木再受任何苦了。
燕时洵也明白了白师傅口中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郑甜甜。
白师傅分明是要他,将郑树木从郑甜甜身边带走。
而现在……
燕时洵静静看着眼前的郑树木,忽然笑着轻轻摇起了头。
郑树木竟然在拜托他,将白师傅从郑甜甜身边救走。
这两个人,每个人都在最后的关头忘却了自己,独独为对方考虑一条生路。
可这么多年,却过得如同死敌。
“燕先生?”
郑树木被燕时洵的笑容惊到,小心的询问道:“燕先生是不同意吗?”
他顿时有些急了:“当年乘云居士,您的师父,也曾经提醒过我白师傅的事情,只不过我现在才想通!我承认这一点是我做错了,我迟了数年,但是白师傅还有救!燕先生,请您相信我!”
“白师傅的木雕……”
郑树木说着说着,忽然顿了一下,才重新开口道:“我在雕刻到最后的时候,刻刀突然断了,木雕并没有完工。我觉得这是乘云居士在冥冥之中提醒我,三思而后行。所以,所以我没有继续雕下去,而是来找了燕先生,想要请您将白师傅从这里带走。”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觉得你们两人之间,真是……”
燕时洵眼带笑意的看向郑树木,轻声询问道:“你知道,白师傅最后和我说了什么吗?”
“他说,让我救走你,从郑甜甜身边。”
郑树木不可置信的缓缓瞪大了眼睛。
他死死的盯着燕时洵,想要找出他说谎的证据。
燕时洵却只是含笑道:“白师傅希望你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不是每日囿困于仇恨的地狱,而是最平凡安宁的幸福。他宁可自己死亡,也希望你能够获救。”
那一瞬间,郑树木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渐渐拉长的白噪音。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脑海中,也只剩下了燕时洵所说的话。
而因为操纵皮影戏的人心神剧烈动摇,整个场景也摇晃着坍塌。
蔓延的火焰一寸寸熄灭,山野田间连同远处的村落湖泊,全部坠入了黑暗之中。
只剩下村庄中的一盏烛光,在寒风中被吹得来回晃动,却倔强的不肯熄灭。
想要为远行未归的孩子,留一盏灯。
留一条回家的路。
燕时洵回眸望去,却见烛光旁,守着老人佝偻瘦削的身影。
他心下了然,知道那是白师傅。
郑树木所做的事情,如果将他的计划说给任何一位驱鬼者听,包括燕时洵在内,都不会认为他能成功。
但偏偏就是郑树木,做成了这一切。
燕时洵清楚,这是在鬼婴强大的鬼气基础上,加上了白师傅无条件的信任和任由操控,掏出了所有的魂魄和生命,因为愧疚悔恨所以在全力帮助郑树木,才让这一切最终得以实现。
白师傅就像是皮影戏后的那一抹烛光。
守着皮影戏的传承。
也守着郑树木。
无论郑树木如何恨他,只要郑树木回头,永远能够看到那一盏亮着的烛光,不会因为走得太远而遗忘了回家的路。
燕时洵在想明白所有事情时,没有掌握了真相的快意,只有一声浅浅的叹息。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白师傅当年意气风发的邀请郑木匠的时候,也一定想不到,最后会发展到这种局面。
燕时洵侧眸看向郑树木。
郑树木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而他们已经从刚刚的田地里,回到了最开始燕时洵推开大门发现真相的院落中。
燕时洵看着四周空荡荡没有人影的死寂,只剩下窗户后面的木质机关,依旧在尽职的将皮影人物的影子投射在窗户上,走动举手,俨然一副家中有人的模样。
但他在看到木质机关的瞬间,忽然想起了郑树木刚刚说起木雕的事情。
还有同时被郑树木和白师傅视为主导了这一切的郑甜甜。
谢麟的妹妹谢姣姣……就是郑甜甜。
“郑甜甜!”
燕时洵猛地回身看向郑树木,眉眼锋利:“她会木雕吗?”
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的郑树木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头:“燕先生也看到了,甜甜是鬼婴,她本来就比我的天赋要高,比起我,她才是真正继承了郑家木雕的那一挂。”
郑树木话音刚落,燕时洵就拔腿狂奔,一把推开院子的大门,他顾不上向郑树木解释,立刻就往所有人居住的白三叔家跑去。
即便燕时洵和谢麟并不熟悉,但也因为宋辞的存在而对谢麟对妹妹的深刻感情有所了解。
况且,之前谢麟在看到郑甜甜的时候,也说过一句她像自己的妹妹。
谢麟唯一犹豫的,就是郑甜甜的年龄。
和当年谢姣姣失踪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现在,燕时洵在看过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之后,终于知道了为何谢麟会有这种感触。
——因为谢姣姣或者郑甜甜,根本就是鬼婴!
从她还没有出生之前,她就已经死亡了,本来就不应该有长大的机会。
就像是井小宝,即便他是恶鬼入骨相,但是他在死亡几十年后,也依旧和死亡的时候保持着差不多的年龄。
即便他后来获得了堪称恐怖的强大力量,乃至成为了阎王,也没有能够让他长大太多,顶多比死亡时候的模样长大了一两岁。
燕时洵不知道为何谢姣姣会从一个婴孩长大到如此的地步,但他光是猜测,就已经足够心惊。
到底要有多强大的力量,才能支撑着谢姣姣的魂魄从婴孩长大到小女孩的程度?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谢姣姣,就是比井小宝还要恐怖的存在。
燕时洵只是想想,就觉得自己的胸膛间有寒风呼啸穿过,让他手脚俱凉。
更加令他担忧的是,以谢麟对于谢姣姣失踪的执念,很有可能会再次去往郑树木家,试图确认谢姣姣和郑甜甜之间的关系。
但谢麟不知道的是,他将要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可爱的妹妹。
而是比阎王还要恐怖强大的鬼婴。
更别提,谢姣姣还会郑氏的木工技艺,可以像郑树木一样,用木雕来顶替活人的身份。
但凡谢姣姣对谢麟有一丝恶意,都绝不是谢麟能够抵挡得住的。
燕时洵心跳如擂鼓,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白三叔家的院子外面,视线扫过旁边郑树木家依旧紧闭的大门,就冲向白三叔家的院子大门。
刚一推开门,邺澧看到心爱的驱鬼者回来,还没来得及展开笑容,就被燕时洵一把拽住了手臂。
“谢麟呢?”
燕时洵一口气都没有喘匀,就死死的盯着邺澧询问:“告诉我,他还在这里。”
邺澧本来要展露的笑容收了回去,他抿了抿苍白的薄唇,轻叹着向燕时洵道:“时洵,你要知道,凡人可以乞求他们想要的一切事物。无论他们所想要的东西在旁人眼里,是幸福还是苦难。”
“生人会选择自己的因果,苦难或欢愉,也会因此而由他们自己来承受。”
邺澧半垂下长长的眼睫,认真的注视着燕时洵,一字一顿的道:“无非是,因果自负。”
作为鬼神,千百年间,邺澧听到过无数来自人间的祈祷和哀求,不仅有驱鬼者的,也有普通人痛彻魂魄的迫切恳求,顺着魂魄抵达酆都,落入邺澧耳边。
邺澧听到过求财求官的请求,但也听到过想要死亡的哀求。
作为执掌死亡和审判的鬼神,邺澧所见,远超其余所有的鬼神或生人。
他看到了人神鬼埋藏在魂魄最深处的哀求,对于很多人而言,死亡都是他们所渴求的幸福,寻常人觉得是悲惨的事情,却被那些人日夜向鬼神哭泣寻求。
一如谢麟。
在邺澧看来,谢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该为了自己的选择而承担后果,知道离开了这个院子之后,就要承担风险。
邺澧劝阻过。
但他绝非良善的神,不会在对方不情愿的情况下,还以“为对方的安全着想”的想法,一昧的加以阻拦。
就连那漫长寂静的阻拦,都已经是鬼神因为所心爱之人,而无奈做出的妥协。
燕时洵听着邺澧说完,拽着邺澧手臂的手掌渐渐收紧,力道之大,甚至在邺澧苍白没有血色的手臂上,留下了明显而鲜红的掐痕。
邺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并没有在意。
他只是伸开双臂,将还在愣神的燕时洵拥入怀中,丝毫不在意自己将最脆弱的咽喉和胸膛,全部暴露在燕时洵的眼前。
也许他心爱的驱鬼者会愤怒于他的冷眼漠然,或者不理解他所作出的判断。
毕竟生人最易心软,感情用事。
邺澧很清楚这一点,也见过很多人在危急关头依旧作出不理智的感性决定。他知道,如果是生人面对谢麟的情况,或许,会选择为了谢麟自身的安全和生命而拼命拦下谢麟。
为了谢麟好。
但是作为酆都之主,邺澧并不准备否认自己的判决。
却也不会因为燕时洵可能会与自己不同的想法,而对燕时洵有任何戒备或隔阂。
所以,邺澧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燕时洵。
大道曾数次扣响酆都中门却被冷漠拒绝,即便是天地在前,都要向其低头的鬼神存在,此时,却向心爱的驱鬼者低下了头。
邺澧的咽喉,就在燕时洵触手可及之处。
他在静静等待着燕时洵做出判断。
但出乎邺澧意料的是,燕时洵很快就回过了神,却并没有指责他的选择,而是语速飞快的询问起了路星星的情况。
“路星星醒了吗,这里交给他能撑得住吗?”
燕时洵一把拽起了邺澧的手臂就往外走,边走边道:“把你的力量暂时借给路星星,像南溟山那时候一样,让他在这里先守着,你跟我去郑树木家。”
邺澧狭长的眼眸瞬间紧缩成点。
但随即,他注视着燕时洵的背影,轻轻笑了出来:“好。”
时洵……如此耀眼甚至不逊于任何鬼神的魂魄,我要如何才能不爱你……
燕时洵没有注意到邺澧看着他越发柔和的眼神,而是利落的向院中众人交待了目前的情况,告诉他们暂时待在院子里哪里都不要去,等他和邺澧回来再说。
然后,他便拽着邺澧往郑树木家的方向走去。
路星星本来还一肚子闷气的坐在厨房里灌着热水,没了面条也就只剩下个水饱。
在看到燕时洵回来的身影时,路星星瞬间眼前一亮,像是独自被锁在家里饿惨了的狗子,就差没摇尾巴了。
然而没等路星星高兴超过一秒,就听到了燕时洵言简意赅说明情况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和南溟山时忽然涌入经脉内的力量相似的感触。
路星星先是愕然,随即欢呼了一声,兴高采烈的冲着邺澧连连说谢谢师婶。
他本就失血过多的身体虚弱而阳气低迷,其实并不适合再接受来自邺澧的力量。毕竟的与死亡有关的力量,缠绕着阴森鬼气,除了燕时洵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承受。
况且路星星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
但是在燕时洵询问他时,路星星却根本不在意自己越发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只是拍着胸脯向燕时洵承诺,说自己好歹也算是海云观的道士,就算没出师也必不可能临阵脱逃。
从来只有赴死的海云观道长,没有逃避的海云观懦夫。
燕时洵在忙碌中瞥过路星星一眼,在看到路星星脸上的骄傲时,也不由得失笑,向身边的邺澧感慨,这个星星,也算是真的长大了。
“或许等回去之后再多历练历练,以星星的资质,很快就能出师了。”
燕时洵笑着看向邺澧,向他问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不指责你没有阻止谢麟?”
邺澧面容上本来的笑容顿住,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燕时洵微垂下眼睫,轻声感叹道:“星星虽然不知道你来自酆都,但是他很清楚,你的力量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他上次从南溟山回去之后,即便有海云观的众位道长在,他依旧虚了很久才调养好。”
“他清楚,但这一次,他却还是没有拒绝我对他的信任,一口应承了下这份保护的责任。”
燕时洵笑道:“星星理解了驱鬼者的担当和责任,然后才能成年。”
“谢麟又何尝不是。”
燕时洵看向近在咫尺的郑树木家院子,脚步微微停顿,便上前敲响了大门。
“谢麟是个成年人了,他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论结果是好,还是坏。从他坚持要离开院子大门的时候,他就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找到妹妹,或者……被妹妹杀死。”
而他们所来做的,也无非是救出谢麟,或者。
为谢麟收尸。
燕时洵话音落下,郑树木家院子的大门,便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打开。
透过窄窄的门缝,燕时洵看到在门后站着的,并非是郑甜甜或者郑树木。
而是原本摆在院子里的一具木雕。
活嘴活眼的偶人,嘴巴开开合合,发出“咯咯”的声音,仿佛真人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但这一次,燕时洵读懂了木雕偶人的口型。
对方在说——
救救我,让我离开,让我去死。
……
“白师傅!”
官方负责人本来还在和白师傅说着话,被隐藏在荒村后面的沉重真相而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是忽然之间,原本垂着头坐着的佝偻老人,猛地闭上了眼睛向前倒去。
官方负责人猛地一惊,就连心脏都忘记了跳动,赶忙伸手以最快的速度想要去接住白师傅倒下来的身躯。
有了刚刚没有吃药的中药包之事,官方负责人还以为这是因为白师傅的身体实在是虚得不行,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焦急得在心里暗暗想着,要立刻让救援队的随队医生来看看。
但这个时候,却有强光手电筒从外面晃了进来。
负责人因为光线的变化而被提示,下意识回身看去,就看到窗户外面站着几个绰绰人影。
猝不及防之下,负责人被吓出一身的冷汗,差点没接住手里的白师傅。
但很快,窗户被敲响,救援队员急切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负责人,您得出来看看这个情况。”
救援队员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一些,但语气中依旧带着骇然。
“村,村民们,都出现了!”
“怎么可能?”
负责人愕然:“来之前不就看到档案了吗,这里的村民都死了,怎么还有村民?”
解答他疑问的,却是白师傅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猛然抓住他手臂的手。
枯瘦的手掌用力到青筋迸起,白师傅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单音,警醒着负责人:“快……走!”
说着,白师傅用最后的力气推了负责人一把,自己则跌落在了地面上,立刻昏死过去。
他气息微弱,如同死亡。
明明没有伤痕,但血迹却从白师傅的头颅下面开始蔓延,很快就在他身下积起了一滩血泊。
负责人看着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一切,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立刻起身冲向房门,向外面的救援队员大喊:“赶快让医疗人员过来!这里有人需要急救!”
等在远处的队员立刻飞奔过来,接手了这边的事情。
但医疗人员在检查白师傅伤情的时候,却愕然发现——就是没有伤口!那血液又从哪里来?
负责人带着被沾了满身的血液,迅速跟着救援队员去看他们口中的村民。
但当他看清远处的一幕时,才猛然意识到,为何刚刚救援队员说起村民时,并不是找到幸存者的狂喜激动,而是看见了鬼怪般的骇然和急迫。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村民。
而是长相与村民极度相似的木雕偶人。
那些偶人从荒废的村屋中迟缓的走出来,在早已经没有了人类生活气息的荒村中,与寻常人无异的走在一人高的杂草中。
这样矛盾而对比鲜明的画面,显得格外的诡异渗人。
负责人只觉鸡皮疙瘩沿着自己的手臂蔓延,让他下意识的躲藏起来。
求生的本能在告诉他,这些偶人,比他看到的还要危险。
不幸中的万幸是,因为负责瞭望的救援队员发现这个情况及时,立刻告诉了负责人,所以在这些木雕偶人还没有展现出攻击性之前,负责人就已经有了反应时间。
但是跑已经是来不及了,还会惊动这些木雕偶人。
况且,他们本来就是为救援而来,怎么可能半路退缩。
他立刻吩咐所有人关闭手电筒,不允许任何光亮和声音,所有人就近隐蔽,屏住呼吸,不要惊动这些偶人。
官方负责人想要看看,这些与真人相似的偶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爬伏在另外一间荒屋已经没有了玻璃的窗户后面,屏息注视着外面的偶人。
然后他愕然的发现,那些偶人看起来很是面熟,竟然像是他之前在档案里看过的那些死去的村民。
但是,官方负责人没有注意到——
荒屋中,就在他身后的黑暗里,也有一具木雕偶人站在角落里,忽然转动起了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