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师傅长久没有和人交谈过的嗓子嘶哑粗粝,像是恶鬼嘶音:“把树木,带走。”
燕时洵的身躯一僵,错愕的转身看向白师傅。
怎么回事?
他刚才向白师傅询问幕后之人时,白师傅并没有否认,但现在却透露出想要让他保护郑树木的意思。
是因为白师傅对郑树木的愧疚吗?
不等燕时洵询问,白师傅就掀起了耷拉着的眼皮,目光死寂的看着他,轻声询问:“你看到的,真的是活人吗?”
白师傅嘴边咧开笑意:“孩子,你知道,皮影戏还有一个别名……叫鬼戏吗?”
燕时洵的眼眸缓缓睁大。
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了白师傅想要提醒他的话,究竟是什么。
鬼戏,所有在现实中死亡的人,都可以在这里继续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更别提那个幕后之人,本来就为了躲避天地的探查,而将皮影和现实颠倒了位置。
既然如此,那除了疑似是幕后之人的郑树木,还有本身就作为皮影戏媒介的白师傅,其他的村民……真的存在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燕时洵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借宿的白三叔家。
在他之前询问的时候,白三叔大大方方的告诉他,村里只要会皮影戏的人都死了。
但这个村子,最开始本就是一名姓白的皮影匠人居住于此,所以其他亲戚前来投奔,几十代以来都靠着这门手艺吃饭,耳濡目染之下,很难说谁是完全不会皮影戏的。
……那白三叔呢?
白三叔就住在皮影大师家旁边,他为什么会对当年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却还能活下来?
或者换一种说法——白三叔,真的还活着吗?
还有他这一路在村子里看到的所有村民和孩童,他们真的都还活着吗?
燕时洵的思维忽然卡顿了一下。
他意识到,自己被思维的惯性欺骗了。
实际上,他在村子里除了白三叔和郑树木以外,几乎没有看到成年的村民。
他亲眼看到的,还活蹦乱跳的,只有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至于其他的村民,他只听到声音,或是透过窗户看到了模糊的影子。
因为他们到村子的时候,正好是晚饭的时间,本就应该是所有人在家的时间。
所以燕时洵一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直到现在在白师傅的提醒下,燕时洵才忽然意识到其中的漏洞。
如果只有影子和声音的话,又与皮影戏有什么区别?
而如果白三叔的那张脸再衰老一些,脸上的皱纹再多一些……
燕时洵在脑海中迅速涂抹着白三叔的那张脸。
然后他发现,这张脸和之前在皮影博物馆里见过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那个守着皮影博物馆,说要收门票的老人,分明就是更加衰老沧桑的白三叔。
而更巧的是,白三叔家也在村头的位置。
就像是,守墓人。
燕时洵愕然的抬眸看向白师傅,白师傅也从这张俊容上,清晰的意识到,这个青年只是因为自己的一句提醒,就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白师傅低低的笑了起来,然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连胸膛都在震颤。
但他很快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咳嗽和喉间血沫翻涌的声音。
他衰老如风中残烛的身体,根本承载不了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
但是白师傅却觉得很畅快。
多年来偏居一隅,生命也逐渐死寂,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连带着对一切都失去了期待。
他希望那个孩子能过得好,也从不拒绝那孩子的任何要求。
可是,他却只眼睁睁的看到那个孩子,深陷于泥潭。
明明应该是复仇之人,怎么却活得比仇人还要痛苦呢?
白师傅想要做些什么,即便他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这样的资格。
然而,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就像很多年前郑木匠一家遇害的时候,被整个村子排挤孤立的他,也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除了在面对着尸体时,流着眼泪怒吼和摔打着桌子,反而被其他村民讥讽是伪善以外,他无力得什么都做不到。
白师傅在很早之前,甚至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村子里的人不再耐烦于皮影戏,他们更加向往外面纸醉金迷的世界。
但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只是摸着他的头,慈爱的告诉他,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不管其他人如何,只要他们这一脉安静踏实的学好皮影戏,从祖辈传下来的皮影戏,就不会失传。
那也是他父亲第一次告诉了他,西南皮影的真面目。
‘儿啊,你以为我们祖辈传下来的皮影是什么?只是集市上逗孩子们开心的东西吗?’
他父亲轻轻摇头:‘皮影戏里,有我们千年的时光,还有千年前的真相。’
‘我们所传承的,不仅是皮影戏,也是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当后来者想要知道千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的时候,他们会来寻找西南皮影。’
‘而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它传承下去,不要叫它失传,使得后来者遗忘了过往。’
他父亲这样教导他。
所以,白师傅也按照教导,只专注于磨砺自己的技艺,打磨自己的作品,将过去那些依靠口口相传得到的传承,都整理记录在纸上。
他欣慰的觉得就算有一天自己出了意外,皮影戏也不会失传断代。
后来的传承人,会依靠这些笔记,重新得知曾经皮影戏的模样。
可是到最后,他好像真的也只做到了独善其身。
一直被他忽略的环境,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已经慢慢变质,成了令他陌生的模样。
那些儿时的玩伴已经不会像幼时第一次看到皮影戏时那样惊叹欣喜,他们不再喜欢齐天大圣,不会为了大闹天宫而激动得把手掌都拍得通红,声嘶力竭的喊着大圣的名字。
他们张口闭口,就是钱,就是地位。
不是炫耀自己的作品被谁谁谁买走,就是骄傲于自己又接受了哪家电视台的采访,或是现在自己的一场演出有多少钱。
甚至同出一源的皮影匠人们为了彼此攀比竞争,掏空了心思要创新和宣传。
有的丢弃了传统的剧目和特色,编的新剧更加受到年轻观众的喜爱。也有的不服气,干脆宣传自己可以用脚来演皮影。
还有的会在其他人要登台演出的时候使了坏,让对方拉肚子上不了台坐不住,于是自己顺理成章的顶替了演出。
同行相轻,各显神通。
明明是以皮影戏大师这个头衔出的名,可在他们的话语中,皮影戏所占据的比重越来越少,
白师傅看到了这些。
不愿意和其他人同一个做派的他,也渐渐被村人排挤到了边缘,只是碍于他这个官方认证的传承人的头衔,才不得不捏着鼻子和他相处,却也经常翻着白眼对他说要不干脆就把传承人这个头衔让出来,其他人才能更好的发扬西南皮影戏。
白师傅笑笑不说话,琢磨了很久,他决定邀请偶然相识的郑木匠前来,帮他完善以“骨”著称的西南皮影。
既然西南皮影和其他皮影最大的区别,就是在骨架制作上的精巧灵活上,那他从骨架的改良入手,一定可以让西南皮影更加精湛。
郑木匠家中世代木匠,在原本的居住地成名已久,远近皆知。
对于搬家这件事,郑木匠很是犹豫。
他虽然也很想要和朋友一起做成点什么,对于热爱所传承手艺的匠人来说,能够让自己的技艺精进,是远远要比金钱高兴很多的事情。
那是个人价值和成就感的实现。
但是,郑木匠不仅因为家中几代积累了庞大的杂物,还有妻儿。
搬家对于他来说,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
但就在郑木匠带着儿子从白师傅家离开的时候,正赶上了白师傅要去集市上演出皮影戏,就邀请了父子两个同去。
当年还是小孩子的郑树木,高兴的喊着齐天大圣的名字,拍得手掌都红了。
小郑树木激动得满头大汗,脸蛋红扑扑的告诉父亲,他找到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他立志要做最优秀的皮影匠人!
郑木匠看着孩子,也跟着笑了。
然后很快,郑木匠就带着一家搬来了村子。
村民们在听说郑木匠是个有名气的人时,也很热情的前来帮忙搬家。
但在从皮卡车上往下搬箱子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却奇怪于手中箱子的沉重,于是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悄悄打开了箱子。
然后他们看到的,是郑木匠家里数代积累下来的财富的一部分,还有很多一克一黄金的名贵木材。
年轻人们动了心思,垂涎于郑木匠家的钱财。
他们就像是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
适合动手的时机很快就到来,他们不顾郑木匠的苦苦哀求,杀了郑木匠后藏尸于仓库杂物的幕布后面,然后拿走了一部分财物。
年轻人不会掩藏自己的心思,有了钱总是想要得意的炫耀,也买了很多超出他们原本财富的物品。
他们的长辈和亲朋,很快就发现了他们手里多出来的财物。
但是,他们却只是斥责年轻人们为什么不早说,郑木匠家一看就比这有钱多了,光是抢这一点有什么用。
现在郑木匠家孤儿寡母,那些财富简直唾手可得。
于是所有人商量好,要除掉那对母子,然后将郑木匠家的财富据为己有,所有参与的人平分。
而这时,发现了丈夫失踪的郑木匠妻子,挺着大肚子苦苦寻找。
最后,她看到了像一块烂肉一样被扔在仓库里,幕布后,死不瞑目的丈夫的尸体。
妻子哭昏过去。
却因此打草惊蛇,惊动了其他村人。
他们一边假惺惺的安慰郑木匠的妻子,说一定会找出杀害郑木匠的人,一边却给彼此使了眼色,当夜就登门想要杀了她和那个孩子。
等白师傅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白师傅语调沙哑,说几句就体力不支的停歇一会,当他说到最后的时候,浑浊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
室内一片寂静。
燕时洵单手插兜站在不远处的昏暗中,他微微垂着头,发丝散落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谁都没有先说话。
燕时洵没有想到,这个村子以前竟然发生过这种事情,而郑树木身后……还有如此血海深仇。
“我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有一个条件。”
白师傅缓缓抬起头的刹那,眼泪顺着他凹凸不平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把树木……带走。”
“别让他再留在这里了,也别让他再被仇恨困住,他早就应该开始他自己的人生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活在过去,为了向那些人复仇,连带着毁了他自己的人生。”
白师傅哽咽:“你……或许,你能做到。”
燕时洵抬眸时,就看到了白师傅老泪纵横的脸。
他沉默了片刻,才轻声的问道:“即便他导致了所有人的死亡,将我们困在皮影戏里,邪祟的力量甚至强到不得不请来乌木神像镇压,你还是觉得,他有被拯救的价值?”
听到燕时洵的话,白师傅显得很是错愕:“你知道乌木神像?”
“不,不对。你觉得乌木神像,是用来镇压树木的?”
白师傅像是听到了很可笑的话,他摇了摇头,道:“村里所有人的死亡,确实是树木做的,但是在几年前那位居士误打误撞进入了白纸湖之后,树木就已经改了,他现在是个好孩子。”
居士?
燕时洵想到了郑树木家挂着的那副画,连忙追问:“那位居士的名讳,白师傅你知道吗?”
白师傅点点头:“是一位很独特的人,他是为了寻西南皮影而来,向我询问千年前的事情。皮影戏毁了树木的人生……却也给他留了一线生机,让他活得开始像个人。”
白师傅苦笑:“那位乘云居士,是位厉害的人物。但是后来听说,他以身殉道,已经死了。”
在听到白师傅的话的一瞬间,燕时洵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刹那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就好像身边所有的场景都在坍塌消失,当年与李乘云相见的最后一面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人拢着袖,在横斜的花枝下轻浅笑着,说着团圆。
却再也没能团圆。
燕时洵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用力到指骨发白,指甲深深嵌进了手掌心里。
即便他很清楚李乘云早已经在几年前死亡,是他亲自操办的李乘云的葬仪,以李乘云亲传弟子和儿子的身份,送了李乘云最后一程,亲眼看着李乘云下葬。
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勇气转身,再次直面李乘云的死亡。
那是不能提的痛楚。
而现在,白师傅的话将他已经愈合的伤疤生生撕开,曾经溃烂的伤口再次涌现鲜血。
燕时洵强迫自己在李乘云的死亡中冷静下来。
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嘶哑:“那,你知道那位,那位乘云居士……是怎么死亡的吗?”
曾经敏锐的思维像是卡了壳的磁盘,艰涩的继续运转。
可强行压下的强烈情绪,却让燕时洵眼眶赤红,喉咙酸涩难言,就连四肢百骸都颤抖了起来。
当年李乘云的死讯,是经由其他人传回来的,年轻的燕时洵并不知道李乘云具体的死亡原因,也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他的死亡。
他所看到的,只有一具冰冷却唇带笑意的尸体。
李乘云,师父啊……知道死亡的终点,都没有对人世间留有任何愤怒。
他是带着笑走的,像是死得所愿。
燕时洵快速的眨了眨眼睛,将涌上来的眼泪逼退回去。
白师傅看到燕时洵这副情绪外露的模样,也慢慢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严肃了下来,询问他:“你和乘云居士,是什么关系?他的后代,还是弟子?”
燕时洵张了张嘴,却几次都没能成功发出声音。
在眼泪顺着眼角滚落的时候,燕时洵艰难的扯开了笑意。
“他曾经是,为我遮挡风雨的人。”
“是我的师父,父亲,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