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燕时洵没有料到的是,即便他本身是出于理智的目的,可是在说起李乘云的时候,还是让他本身也动了真感情。
那确实是一段艰难的岁月。
李乘云走的太早,燕时洵的出师完全是迫于无奈。
在同龄的驱鬼者还躲在他们师父的身后观摩时,燕时洵就已经独身行走于鬼怪之中,受伤了还是遇到了危险,能够依靠的,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那段时间,燕时洵迅速成长变强。
他的每一次成长,都伴随着身上多出来的伤疤,每一条经验背后,都有着他的受伤和疼痛。
某次暴雨的夜里,燕时洵在杀光了凶宅里的恶鬼后,带着满身的血迹伤口,漠然从大门走出来时,刚好看到另外一位大师在斥责自己的弟子。
可是,即便那位大师气急败坏,也没有忘记帮他的弟子撑一把伞。
燕时洵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任由暴雨冲刷走自己身上的血迹,直到那对师徒消失在雨幕中,他才冷漠转身,扶着墙壁忍着剧痛,一步一步挪回家。
他是恶鬼入骨相,但是他每一分力量,都成长于实战之中。
天地给了他绝顶的天赋和相对应的危险,他则践行自己的道,将这份天赋发挥到了极致。
即便在很多年过去的现在,燕时洵已经远比任何一位驱鬼者更加强,再没有鬼怪能够轻易伤到他,他可以游刃有余的行走在阴阳之间,群鬼退却。
他甚至可以在闲聊时,用轻松的口吻重新提及旧事。
但是,他曾经经历过的痛苦,也都是真的。
郑树木没想到燕时洵还有这样一段经历,在听到他毫不在意的用最浅淡的字眼说出来的时候,郑树木愣了好久。
他看着燕时洵,却在这个年轻而坚定的驱鬼者身上,恍然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一袭白衫,拢袖站在院门外,笑颜扬声喊,树木兄。
那人知道他做过什么,可是在他满心戒备和愤怒时,看向他的眼神平淡无波,没有任何鄙夷或谴责。
好像他做过的那些事,天经地义。
所以,当那人说“树木兄你来帮我,我们一起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他很清楚自己满手鲜血,即便他并不曾后悔,却也知道公序良俗本应该是怎样的,不论有何起因,他所做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世俗能够理解的范畴。
可那位驱鬼者,看着他的目光里,却没有任何异样。
依旧清澈纯粹,闲云野鹤。
那人笑言,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人说,树木兄,天地永远留有一线生机,不要放弃。
那人说,树木兄,你还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帮我一起,撑起将倾的天地。
所以,即便那人已经离开了很久,他依旧遵循着那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留在这里,守着这一切。
郑树木神情恍惚的看着燕时洵,良久,他忽然问:“燕先生,你的师父……姓什么?”
燕时洵惊讶的挑了挑眉,但还是如实以告:“先师姓李。”
郑树木的眼睛瞬间睁大,连呼吸都停滞了。
房间里瞬间寂静。
郑甜甜不知道在客厅里做什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整个房屋中,虽然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依旧陷入了死寂之中。
两个人相对而视,一时间谁都没有先说话。
郑树木眼神复杂,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但他动了动嘴巴,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向旁边瞥了一眼,没能说出口。
就在这时,院子的大门被叩响,清贵温润的男声从外面传来。
“燕先生,你在这里吗?”
谢麟屈指叩响大门,站在门外耐心的等待着回应:“燕先生,晚饭已经做好了,再等等就冷了。”
工作室里的两个人也从刚刚诡异的氛围里脱离出来。
燕时洵笑着向郑树木微微颔首:“看来是我朋友来找我了。”
他不紧不慢的站起身:“谢谢郑师傅陪我逛了村子,还给我讲了这么多木工知识,很有趣。”
郑树木也随之起身:“我送送你。”
院子的大门缓缓打开。
谢麟本能的抬头看去,却没有看到燕时洵的身影,反而和院子里整整齐齐看过来的木雕偶人对上了眼。
那些偶人站在一片昏暗中,乍一看就像是真人一样,但是它们僵硬的身躯还是透露出些许不对,大脑自动将偶人替换成了死尸。
谢麟顿时汗毛直立,微微睁大的眼睛里露出了惊诧。
燕时洵不在……那是谁给他开的门?
直到谢麟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视线下移的时候,才发现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可怕。
帮他开门的是一个还不到他腰高的小女孩,因为视线高度的原因,他才一开始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女孩仰头看着谢麟的视线专注而认真,没有挪开分毫。
谢麟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这孩子,和他妹妹很像……但是,如果他妹妹还活着的话,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而不是还保持着幼年的模样。
在失去了妹妹之后,谢麟这些年已经认错过很多次妹妹,在他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还干出过看到年幼的女孩就觉得对方是自己妹妹的事。
幻听,幻视,分不清现实和想象。
谢麟经历过所有最糟糕的情况,对自己的五感已经无法信任。
尤其是在经历过巨大的刺激之后,复发的可能性很大。
——就比如他们这一次遇险。
谢麟觉得,自己之前梦到妹妹的事情,就是他的病症有复发苗头的预兆。
因此,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的谢麟,苦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回去之后可能还需要去看看医生,不能总是这样出现幻觉,觉得所有相似年龄的女孩都是他妹妹。
谢麟这样想着,心中叹了口气,对这个小女孩感到愧疚。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想到了什么,但随便把别人看成自己的妹妹,这对别人来说也是一种不礼貌的冒犯吧。
谢麟在小女孩面前蹲下身,视线和她齐平,声音温柔的道:“小妹妹你好,请问你家有没有一个大哥哥来做客?我是来找他的。”
郑甜甜抱着小木偶人的手臂逐渐收紧,稚嫩的手掌甚至用力到泛白。
她原本一直带着甜甜笑容的面容上,现在也没有了笑意,嘴唇抿得紧紧的。
谢麟在门外,郑甜甜站在门内。
只是一道门槛之隔,却相距太远。
谢麟看着不说话的小女孩,又想起连他都被院子里的木雕偶人吓了一跳,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小女孩的家长,觉得对方真是不称职,怎么能让年幼的孩子生活在这样压抑的环境里。
他只当小女孩的性格就比较内向,并没有多想,而是笑着耐心的和她说着话。
这时,燕时洵和郑树木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燕时洵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那两人。
清贵成熟的男人,还有年幼天真的小女孩。
这两人看起来真如兄妹一般,温馨极了。
就连郑树木都愣了一下,然后才喊了一声“甜甜”。
郑甜甜回头看向自己的哥哥,应了一声“哥哥”,然后就伸手向郑树木,一副要哥哥牵手的样子。
郑树木快走了几步过去,弯了弯腰,笑着牵起了郑甜甜的手。
谢麟见状,也站起了身,微笑向郑树木点了点头:“令妹很可爱。”
燕时洵正准备迈开长腿走过去,但眼角的余光却忽然扫到客厅的角落。
在堆放得高高的杂物和木雕后面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画。
其中一幅已经因为潮湿而被侵蚀斑驳的画,引起了燕时洵的注意。
……画上那个寥寥墨迹勾勒出来的人形,是令他刻骨的眼熟。
画中那人拢袖昂首轻笑,长衫的衣角在身后翻飞,如仙鹤展翅欲飞,却身姿坚定的踏向未知的远方。
但最令燕时洵心神动摇的,还是画边的题字。
笔走龙蛇,枯笔洒脱肆意,自成一段闲云野鹤的风流。
虽然部分纸张已经因为潮湿而腐烂发黑,看不清原本写的是什么。但是燕时洵还是认了出来,那分明……就是他师父,李乘云的笔迹。
题字中提到了郑树木的名字,并且态度很是亲近,言“树木兄”。
李乘云生前便喜爱云游四方,广交朋友,无论燕时洵跟着他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他的朋友,也见过他迅速交到新朋友并且互相引为知己的场景。
比起孤狼独行的燕时洵,李乘云的朋友遍天下,好像就没有李乘云不认识的人。
燕时洵以前还问过李乘云他到底有多少朋友,李乘云想了想,哈哈大笑回答说,天上多少颗星星,大江大河中多少沙砾,他就有多少朋友。
所以后来,燕时洵也放弃探究这个问题了。
但是燕时洵还是没能想到,李乘云竟然还认识郑树木!
并且从这幅画来看,似乎还并不是李乘云单方面将郑树木当做朋友,郑树木同样对李乘云有深厚友情。
燕时洵认识李乘云的画风,这幅画并不是李乘云所画,大开大合之势反倒更符合郑树木在木雕时的刻刀走笔之风。
一人画像,一人题字,这两人的关系之深厚,绝非点头之交。
而题字中,李乘云留给郑树木的其中几句话,也让燕时洵疑惑当年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题字言:树木兄,此去一别,愿兄长寿,但守天地。
燕时洵的眉头慢慢皱紧。
他师父当年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话给一位木匠?
而现在,两人中一人已死,一人却在皮影戏中。
不管怎么看都不是正常的情况。
“燕先生,燕先生?”
谢麟本来准备向郑树木兄妹告别了,结果一抬头,就发现燕时洵竟然站在不远处发呆,这让他有些奇怪,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喊着燕时洵。
燕时洵这才恍然回神。
在郑树木看过来之前,燕时洵最后看了眼那副画,随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了过来。
“燕先生要是想要去看皮影的话,白师傅的家就在后面,他现在应该还没睡,你要是去的话就早点去。”
就在燕时洵准备与郑树木告别的时候,郑树木忽然抬手朝侧后方指了指,嘱咐了他一句:“今天的话,白师傅还在。”
这话乍一听,就好像郑树木在回答燕时洵之前对那尊没有完工的木雕的好奇,好心的想办法让燕时洵看到感兴趣的皮影戏。
但是燕时洵刚点了点头,却越想越觉得奇怪。
怎么听郑树木这话说的,像是明天就再也看不见白师傅了呢?而且之前在村子里的时候,郑树木还说过白师傅不愿见客,现在却改口,反而帮他想办法。
郑甜甜扬了扬手,声音软糯的朝两人说再见。
谢麟被可爱得一塌糊涂,即便知道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妹妹,但还是笑得真切,朝郑甜甜挥了挥手,声音柔和的告别。
“甜甜,那孩子的父母一定很爱她吧,希望她这一生都甜甜蜜蜜,无忧无虑。”
直到大门关上,郑树木兄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谢麟仍旧站在大门外,有些出神的看着门板,不愿意离开。
谢麟觉得自己又犯病了。
他竟然在郑甜甜开口向他说再见的时候,有一种把郑甜甜从郑树木身边抢过来的冲动。
他觉得那就是他妹妹,他想要像很多年前那样,和妹妹快乐的在一起生活,永远不分开。
燕时洵虽然之前听宋辞说过一点有关谢麟的背景,但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
他没有太在意,只是拍了拍谢麟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发呆。
谢麟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看着已经关闭了的院门。
从郑树木家到白三叔家这一段短短的路程,却像是走了几万里。
“你觉得那是你妹妹?”
燕时洵看出了谢麟的不对劲,但他想起在院子里时这个小女孩带给他的诡异之感,只是皱了皱眉,对郑甜甜的怀疑程度越发加深了。
不过,谢麟还保持着清醒。
他遗憾的摇了摇头,神情怅然若失:“不是……我妹妹,她叫谢姣姣,而且今年应该是个大姑娘了。”
“她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找到她。”
谢麟垂下眼,笑容混合着苦涩。
刚一踏进白三叔家的院子,远远看到两人身影就迎出来的宋辞,一见到谢麟这副模样,就先愣了下,随后看向燕时洵,用眼神询问发生什么。
燕时洵:“他以为对方郑师傅的妹妹是他妹妹。”
宋辞顿时气了个仰倒:“谢麟!你是不是最近没有按时吃药?你自己的健康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
小少爷一生气,谢麟立刻也不顾上别的了,赶紧小跑了几步过去哄着小少爷,连连道歉,解释自己按时吃药了,刚才也就是认错了几秒钟。
白三叔家本来安静的院子里,顿时热闹了许多。
邺澧也笑着抬手,为燕时洵将散落下来的发丝拢到耳后:“怎么样?”
燕时洵的部分神智一直停留在郑树木家的那副画上,直到邺澧询问,他才回身锁了大门,低声将他看到的东西简略的告诉了邺澧。
“你有头绪吗,我师父和郑树木?”
燕时洵认真的看着邺澧,压低了声音道:“既然我师父认识郑树木,那这个村子,他是来过的。”
“一般我师父出门的时候都会带上我,他只有两段时间,是我不曾见证的。”
“一是在捡到我之前,二是,在我上大学之后。”
李乘云不是常规的家长,时常会帮燕时洵请假,然后带着他一起云游四方。
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一样重要。
而因为燕时洵恶鬼入骨相的体质,他学什么都很快,就算旷课一整个学期,还是能在期末前学习两天然后考个顶尖的分数。
所以即便老师们不太情愿,但还是拿这对奇怪的家长和孩子没什么办法,只能无奈的放行。
不过这样愉快的模式,只持续到大学。
然后这对师徒就遇到了辅导员。
辅导员担忧燕时洵会相信玄学而不是科学,很怕李乘云带跑了燕时洵,所以苦口婆心的劝过李乘云,说燕时洵长大了也该在学校里像个正常孩子一样交朋友了,大学生活的体验也很重要。
涉及到燕时洵的成长,李乘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决定只在假期再带燕时洵出门。
而那一年,也是李乘云的最后一年。
燕时洵不清楚李乘云在那段时间里都经历过什么。
他只隐约从李乘云的朋友们那里知道,李乘云是去找了酆都旧址。
那时,一位隐世多年的祖师,在燕时洵找来向他询问有关李乘云的事情时,无奈的摇头叹气,言明李乘云在走一条他自己明知会死亡的路,早在出发之前,就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
李乘云……在窥视天机。
他做了从未有修道者敢做,也从来没有人成功的事。
——他在和天地相争,为人间争取一线生机。
“我怀疑,我师父正是在死亡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到过这个村子,也认识了郑树木本人。”
燕时洵严肃道:“这里曾经有我师父在意的事情,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
而那段时间内和李乘云相识的郑树木,很可能就对此有所了解。
虽然燕时洵不知道,目前他们身处于皮影戏中,郑树木还是不是当年李乘云认识的郑树木,但他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
燕时洵打算再去找一趟郑树木,避开郑甜甜,单独向他询问。
邺澧定定的注视着燕时洵,良久,才低声道了一句:“好。”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