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明明现在还是太阳正灿烂的白天,村里却没有人声,也不见人影走过。
只有风声,水声,鸟鸣声。
燕时洵扶着门框在门口静静站了片刻,才转身朝小木楼里走去。
那个柳名……
燕时洵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竟然觉得柳名的相貌有些面熟,自己似乎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而且,偏南地区有自己的方言,就算说普通话,也或多或少会带上一些足以让燕时洵轻易辨别出来的口音。
就像是向导和山外的老板娘。
至于河下游的长寿村,那里的老人则口音要更重一些。
燕时洵推测,他们应该是因为来往的游客众多,所以才会学了些普通话,便于日常交流。
但,河上游的长寿村又是怎么回事?
明明柳名自己介绍说,村子里的人没有出去过,一直就在山里。
可是他自己,却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甚至燕时洵还在其中听出了些许滨海市口音。
虽然只有不易察觉的一点,像是很快就会消融的冰块,但它确实存在。
——深山里的人,为什么会有其他地区的口音?
燕时洵对柳名产生了疑问,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即便柳名表现得再友好,种种疑虑仍旧没有让燕时洵放下戒备。
直到柳名离开之后,他才皱着眉开始打量柳名的家,想要从中找到些什么。
而另一边,阿玉在离开之后,就匆匆往自家房子跑去。
跨进门后,她就直接奔向小楼的楼梯下面的死角而去。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黑暗阴影里,有一扇极易被忽略的小木门,就隐藏在楼梯下面。
那扇门极小,只有孩童和身材瘦小的成年人才能透过。被磨得已经光滑的门把手上,一圈圈缠绕着粗重的锁链。
阿玉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钥匙,蹲下身熟练的打开了锁链。
只是在拉开小门之前,阿玉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深吸一口气,一把拉了开来。
潮湿腥臭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
……
柳名很快就跑了回来。
他跨进门的时候,燕时洵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像是已经在这里安静等待了许久。
“放心吧,客人,村长说可以。”
柳名笑得灿烂:“而且村长还说,愿意让你到他那里去住。”
“我这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房子也简陋,村长那里就不一样了,他那条件比我这好太多了。”
柳名解释道:“我们村子位置特别偏,客人你能走到这也是缘分,不能怠慢了客人。”
燕时洵颔首,起身跟着柳名往村长家走。
“不过,你们村都已经能自给自足了,是有什么事情要出村子吗?”
燕时洵问道:“从这也不太容易出山吧?明天还要麻烦你们送我一趟。”
提到明天的事情,柳名明显兴奋了起来。
“好事情,特别重要的好事情。”
柳名深麦色的脸颊都因为兴奋而起了红晕,他搓了搓手,一副等得迫不及待的样子。
“等明天之后,说不定村子里就有新生命了。”
柳名开心的向燕时洵邀请道:“客人要是好奇的话,等我问问村长,要是村长同意了,你也可以参观一下。”
燕时洵心头浮起疑惑。
一般有新生命出现,都是在说怀孕生产,但是柳名话里的意思,这不仅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还要出村才能做到。
两件听起来似乎并不相关的事情,为什么在柳名嘴里却是同一件事?而且还用了“说不定”这样的形容。
新生命还有死亡的可能?
燕时洵还没见过谁期待新生命降生的时候,就已经把死亡算在可能性里的。
——没人会冲着孕妇说,这孩子可能生不出来。
就算是路星星都不可能会这么说。
纵然燕时洵心中疑虑重重,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只平稳向柳名道了谢,说自己很是好奇,想要围观明天的盛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往村子里面走了很久,穿过了无人居住的小木楼。
燕时洵的目光一直在从两侧的小木楼上扫过。
因为是木质结构,所以在湿度大的地方极容易受潮腐烂。
而河上游的长寿村四面环山,旁边还有河水经过,村中湿气无法散开,一直堆积在村子里,湿气重到燕时洵连呼吸都能感受到水汽。
他只在村子里待了这么一小会,就感觉自己的衣服从外到内,全都变成潮湿了起来。
就像是衣服洗完之后没有晒干便着急穿上,湿漉漉的贴着皮肤,连皮肤纹路都要泡软了,闷得人很不舒服。
而越向村子里走,这样的感受就越强烈。
燕时洵甚至觉得自己不是行走在陆地上,而是还在水里没出来。
在这样的环境下,木质结构的小楼自然逃不开水汽的侵蚀。
如果有人居住,很多人家都会在木头上刷清漆以防腐,在损坏的时候也会及时修缮维修。
但燕时洵在沿路上看到的小木楼,都已经腐朽,有的还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吱嘎”声音,让人担心会不会下一刻小木楼就倒塌下来。
不过,透过小木楼的窗户,却依稀可见里面残留有生活痕迹的模样。
锅碗瓢盆都整齐的摆放着,家具和物品全都在应该在的位置。虽然落满了灰尘,但却依旧整齐,像是主人家细心打理了住所,却没想到在某次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
于是,小木楼和里面的物品,全都在漫长的等待时光内,腐朽在水汽的潮湿中。
“村里房子这么多,怎么没多少人住?”
燕时洵做出好奇的模样,向柳名问道:“总不能是出山打工了吧?你刚刚不是说,村里人都不出山吗?”
柳名点点头,脸上虽然带着惋惜,却并不悲伤。
他似乎早就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山外面有什么好的?还是村里的生活舒服。”
柳名看了眼旁边的小木楼,语气淡漠:“他们没挺过去,当然没有资格留下。”
燕时洵心中一惊。
但不等他再向柳名询问,他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了在小木楼下面,有什么白色的东西。
于是原本已经划过去的视线又扫了回来,看向刚刚绝对异常的地方。
然后燕时洵就看到,在小木楼半米的架空层下面,竟然隐约露出了一截指骨。
惨白的指骨落在湿润的泥土里,半埋在其中辨不清全貌,被阴影覆盖其中。
如果不是这一点白色与环境格格不入,燕时洵也不会注意到这里。
柳名刚刚说,挺不过……这里又出现了人的手骨。
燕时洵微微垂眼,掩去了眼眸中的情绪。
“挺不过”,说的是……挺不过的人,就会死吗?
村长家靠近山脚,却远离河水,他们要穿过大半个村子才能到那里。
在意识到长寿村里曾经有人居住却已经死亡之后,燕时洵就更加警惕。
他巧妙的把自己真正想要问的问题掩盖在其他话语之间,或是故意说出错误的答案,然后成竹在胸的等着柳名反驳他。
这样的旁敲侧击之下,燕时洵从柳名那里问出了不少事情。
比如,长寿村每逢四个节气就会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而在祭祀之后,就可能会有新生命出现在长寿村,成为他们的邻居,和他们一起在村里悠闲生活。
而明天,就是冬至祭祀。
并且,按照柳名的说法,明天会是长寿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祭祀。
神明的慈爱和庇佑会降临村子,保佑他们从此永远不再受生老病死的威胁,生命中不会有任何痛苦。
燕时洵俊容上依旧带着礼节性的浅笑,但心中却已经惊涛骇浪。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面临生老病死的时候,虽然经历时痛苦,但正因为痛苦所以才是生命。
可柳名却说,神明会保佑长寿村远离这些。
“没想到村子里还信神?”
燕时洵做出一副对鬼神之事全然不知的模样,向柳名问道:“你们信的是哪位神?我怎么没看到有供奉神像的?”
提起神明,柳名骄傲的挺了挺后背,说:“我们不需要供奉神像。”
“神就在我们身边,他一直在保佑我们。”
说话间,两人也已经穿过了村子。
柳名在一间小木楼前面停下了脚步。
“这就是村长家了。”柳名向燕时洵指了指身后的小木楼:“正好还有另外一位客人也在,明天可以一起送你们出山。”
“村长家条件很好,还有肉吃,客人你就放心在这里睡一晚吧。”
燕时洵仰头看去,然后瞳孔猛地一缩,被眼前的场景惊骇到。
入目所及之处,皆是白色。
小木楼上到处都悬挂着纯白的帘幔,那些粗糙的白布随着山风轻轻吹拂,漫卷在半空中。
乍一看,与灵堂无异。
而其他小木楼有的民俗性装饰品,这里也有。
只是,是纯白色的。
并且与其他小木楼织物纹样所代表的“新生”寓意不同,燕时洵辨认之下,发现这些织物的意思……
是死亡。
白色的死亡。
见燕时洵站在原地没有上前,柳名丝毫不觉得这是他被吓到了,反而笑着问道:“是吧,村长家这个环境是不是比我那个好多了?”
“这是我们村子最好的房子,客人你在这等等,我去喊村长过来。”
说着,柳名就没有再看燕时洵是什么反应,而是大步跑进了小木楼。
只留下燕时洵一个人,表情颇有些复杂的看向柳名的背影。
这个环境……叫好?
燕时洵不觉得这是习俗不同的原因。
在进山之前,他听到了南天的介绍,而他自己本身也对偏南地区有些了解,知道这里同样会用白色来送行亡者。
一个布置得像灵堂一样的地方,却被柳名称作好……
燕时洵的第一反应,就是柳名的认知,被改变了。
之前在柳名离开的时候,因为怀疑柳名是否真的是偏南地区的人,所以燕时洵快速而细致的查看过了柳名的家。
若只是粗略扫过,柳名小木楼里的东西,确实符合一个山中村人的身份。
——如果不是燕时洵在柜子里发现了摄影镜头,也会如此认为。
在一众手工缝制的粗布麻衣,粗糙的生活用品之中,那个贵重却落满了灰尘的摄影镜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即便是在山外,寻常人的家里也不会有这样的物品。
而且燕时洵仔细看过了镜头上面的品牌和型号,偶尔也会与节目组中的摄像师交谈的他,认出了这个镜头是已经在十几年前停产的型号。
那时,节目组摄影师用羡慕憧憬的口吻告诉燕时洵,他特别想要的一个镜头在停产之后价格越炒越高,但依旧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
但就是这样贵重的镜头,此时却摆在一个普通村人的家中,被塞在了不见天日的柜子角落中,似乎早已经被主人遗忘。
燕时洵心中的疑惑,也在那时得到了解答。
——柳名,根本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长寿村村民。
他是从山外来的,并且在滨海市待过不短的时间,甚至可能本就是滨海市人,所以才会到现在依旧残留着滨海口音。
柳名要么是在骗他,要么根本是连自己都忘记了这些事,只以为自己从有记忆以来就在长寿村,所以才会在说起他自己时神态如此自然。
但是,要是柳名真的是在骗燕时洵,那在燕时洵看来,柳名看不出丝毫端倪的演技足以得奖,远胜于演技派的赵真。
所以……柳名为什么会忘记他本来的出身?而且对长寿村一副极为推崇依赖的模样,对山外不屑一顾,还相信所谓的“神”?
因为邺澧的身份,燕时洵也曾问过他,为何从某一个时间点之后,道士和驱鬼者等都无法再顺利请神。
当时邺澧给出的回答,是众神殒身。
邺澧已经是大道之下唯一的神明,执掌死亡。
燕时洵下意识选择相信邺澧,他不认为邺澧会骗他。
那既然如此,为何在柳名口中会有另外一个“神”?
是类似于山海关外的出马仙,或是如野狼峰一样的邪神,还是别的精怪一类?
难道是柳名不知道这其中区别,所以才喊那是神?
或是……
燕时洵沉着眼眸看向眼前的小木楼,一刻不停的大脑快速运转,将从跟着向导进山开始的所有疑点都一点点联系起来,试图在其中找出“神”的真实身份。
但是,思维的拼图里还差了许多碎片,能证明他种种猜测的关键证据始终没有出现,让他无法顺利拼出完整的真相。
没有让燕时洵等太久,柳名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而在他身边,还跟着另外一个人。
那人穿着山外的衣服,而且容貌俊秀。
燕时洵定了定神,从自己的思维里脱离出来,却在看向那人时面露诧异。
“南天?”
即便是燕时洵,也一时没忍住惊诧出声。
原本还侧着头和柳名说话的南天听到声音,下意识转过来,然后就看到了站在小楼前面的燕时洵。
燕时洵身披墨绿色大衣,修长的身躯挺拔,像是面对任何危险都不会弯折的长刀,带着令人心安的强大气场。
南天看到熟悉的身影时,鼻头一酸就觉得连眼睛都湿了,一直悬着的心脏终于落回了胸膛里。
他知道,有燕时洵在,自己就安全了。
“燕哥!”南天神情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