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可能也像是笔记本的主人那样,同样变得有异常的时候,赵真只觉得自己的胸膛里都仿佛有寒风呼啸穿过,吹得他整个人都冷到发僵。
他勉强将自己从狂浪惊骇的思绪中拽了回来,定了定神,就像是疯了一样立刻往回翻笔记本,越过每一页正常的叙述,只去看那些笔迹凌乱而力透纸背的记叙。
赵真意识到,如果真的如笔记本的主人所自述的,他遗忘了所有不对劲的记忆,那么那些话说到一半就被翻页的记叙,才是那个人真正想要记下来的东西。
这也就意味着,他能够从那些疯狂凌乱的记叙中,拼凑出那个人忘记的到底是什么!
就着手电筒冷白刺眼的光,赵真用冻得僵硬的手指一页页翻过去,小声自言自语的重复着那些残缺不全的语句。
记述的人当时应该思维已经混乱,记下来的东西也颠三倒四,让赵真颇废了一些功夫,才辨认出那些乱成一团的线条到底是什么字,捋顺了隐藏在那些凌乱字句下的真相。
徒步队进入了长寿村前两天,一切都还是正常的,他们在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村子悠闲的享受着阳光,清风,还有漂亮的山水。
但是某一天,一位队员在打水时,竟然看到了沉在河底的尸体。
——那正是队里的其他队员!
尸体的眼睛大睁,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眼睛赤红不似正常人,直直的看向河水外面的世界,像是压抑着满心的怨恨。
队员被吓得大叫,踉跄跑回小木楼,找到了笔记本的主人,也就是当时徒步队的队长,想要说这件事。
但是话才说到一半,队员就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他站在队长面前,满脸迷茫。
队长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当回事,只是在例行的记录时,想要把这件事记录下来。
但是却只写了几句话,就再也没有后续。
——队长也忘记了这件事。
然后,他们就像是根本意识不到队里缺了一个人一样,继续悠闲的生活。
可是,队长发现,自己的房间里经常会被水淋湿。
他觉得奇怪,于是某一天早上,他没有离开,而是躲进了衣柜里,想要看看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结果他就看到,一位早已经被他遗忘的队员,竟然推开了门,带着浑身的尸臭,四肢僵硬的走进了房间。
水从尸体身上滴落下来,沾湿了房间里的家具和布料,而那队员已经开始浮肿,腐肉和松垮的皮肤一起坠在身上,要落不落,随着他的行走而摇晃。
队长在看到队员的脸时,终于想起了这个人。
对啊!他是我的朋友,我队里的人,为什么他消失了这么久我却没有发现?为什么他现在是这副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队长胆战心惊,又是关切又是害怕。
结果就是这一着急,他在衣柜里弄出了声响。
腐烂的尸体听到了声音,慢慢转回头,看向衣柜,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队长差点被尸体的腐臭味熏昏过去,距离近到他能够清晰的看到昔日朋友身上被泡得浮肿的肉块,而他的心跳也已经提到了最高。
但接下来的事情,队长忘记了,也没有在笔记本上写明。
不过,虽然队长忘记了这件事,但大脑却帮他记住了当时的恐惧。
因此,他开始用审视的目光看待长寿村。
也因此,他发现了很多奇怪之处。
比如,村里没有年轻人和孩子,一个都没有。
虽然村里的老人说,年轻的孩子们都出去打工了所以才不在村里,可是队长在村里呆了许久,却根本没有在村里发现过任何年轻人的用品,也没有相对应的小木楼和房间。
比如,村里的菊花仿佛无时不刻不在盛开。
队长在进山的时候,在民宿遇到了其他要出山打点好事情然后回来隐居的人,他们都说村里的菊花开了两三个月,而队长又在村里待了几个月,却从来没有见过菊花枯萎。
仿佛一年四季,菊花常开不败。
比如,村里虽然家家户户有水井,却早已经荒废不用,而是饮用河水。
河水每逢有阳光的时候,就会清澈见底,甘甜清冽得没有一丝杂质。可一旦到了太阳落山之后,河水就会变成血水。
队长也曾问过村民这是怎么回事,村民却给了他一个奇怪的答案“反正你也记不住,就当是上游死了动物吧”。
……
种种奇诡之处,开始让队长感到害怕了。
他想要离开村子,却没有想到,每每当他刚提起这个念头,转眼就会遗忘。
队长在笔记本上划下了正字,每一次当他还能记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就在本子上划下一道,最后,积攒了上百次。
而队长也终于想起来,他之前忘记的是什么。
——他忘记了村子里的异常,更忘记了自己在忘记这件事。
无论队长如何拼命的想要记住,但那些记忆都转瞬即逝,连让他完整书写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即便队长试图想要将这些事情记录在笔记本上,但他永远无法记下来一件事,总是写了几个字,就会忘记自己本来在想的是什么。
到最后,队长被自己记忆缺失的无力感,和村里越发显现的异常,逼得精神几乎崩溃。
人在绝境之中,依旧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力找寻生机。
但,如果意志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呢?
如果连你的大脑都背叛了你,你的眼睛看不到本来应该看到的东西,你的耳朵听不到最真实的声音,就连可以作为证据的记忆也全部缺失。
当你想要做些什么,环顾四周,却只剩下茫然。
那——
你要如何走出绝境?
你唯一能依靠的你自己,都背叛了你……
笔记越是向后,字迹就越是潦草和混乱,连思维都逐渐变得浑噩,措辞越发疯狂。
如果不是笔记最前面的几页表明了主人的身份,赵真几乎要以为,自己在看的是一个精神病人的笔记本。
赵真每翻过一页,都会觉得触目惊心。
很多事情并没有被笔记本的主人成功记录下来,而是赵真在结合了前后几页的记叙之后,还有页面上残留的一些笔尖划过的笔画,最后艰难推断出来的。
赵真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笔记本的主人即便记录了这些,但他从来没有想起来过,自己曾经将脑海中的东西记录下来。
就像是因为笔记里那些绝望的字字句句,会让队长产生不快乐的情绪,于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这些记忆尽数抹除,从根源上防止了队长不快乐的可能。
也正因为队长的遗忘,所以他才会在想起来自己要写笔记时,从容的翻开下一页,以一副岁月无恙的模样,从容写下那些对长寿村的称赞。
可是,翻开到下一页,队长的挣扎却还在继续。
就像是课上困到无法再管控大脑的学生,却依旧想要努力睁开眼睛,跟着老师记录下知识点。
但是,大脑和神智已经无法支撑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便只能依靠着最后一个执念,强撑着写下一团凌乱的笔画。
字与字想重叠,句子之间失去逻辑,叙述变得艰难,大脑背叛了意志。
赵真光是看着那些笔画和一团团笔尖洇开的墨迹,都仿佛能置身处地的感受到队长的绝望和无助。
当他最后翻遍了整本笔记后,愣愣的坐在沙发上,一时没能缓过来神来。
当年队长的情绪,仿佛穿越过时光,狠狠攥住了赵真的心脏,让他也跟着一同体会到了那样无力的绝望。
要……要把笔记给燕哥看,长寿村,长寿村有问题啊!
不能留。
赵真的脑海,被这个念头彻底占据。
他站起身时,差点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还是手掌扶住了旁边的柜子,才免去了摔倒在地的结果。
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失去参照物的黑暗中难以计时,赵真已经坐得连腿都是麻的。
他扶着柜子颤巍巍的站直了软麻的腿脚,目光不经意扫过柜子的时候,忽然联想起笔记本里记录的事情。
队长的记录到他躲进柜子,即将要被发现的时候,就戛然而止。
赵真无法推断出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现在,当赵真看着柜子的时候,后知后觉的想起,既然他是在这个房间里找到的笔记本,那就说明当年那位队长,也是这个房间。
……而队长藏身以逃避腐尸队员的地方,就是这个柜子。
赵真扶着柜子的手,顿时僵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祟,他忽然觉得,有股阴冷的气息,从自己手掌下的柜门后面传来。
赵真吞了吞口水,死死的盯着衣柜半天,终于有勇气伸出手,去打开衣柜门查看个究竟。
平日里娱乐圈提起赵真,都会觉得他不仅是个敬业的演员,还是个有担当有勇气的男人,很多导演说起赵真的吃苦精神,都要忍不住竖起个大拇指。
但是此时,赵真却觉得自己连心脏都在剧烈颤抖,血管里的血液疯狂流动,心跳声如擂鼓响彻耳边。
短短几十厘米的距离,对赵真而言,却漫长如已经经过了数年。
他伸出去的手指颤抖着抓住了柜门的把手,尝试了几次却都想要就这么退缩。
赵真一咬牙,终于猛地用力将柜门迅速拉开。
“吱嘎!”
因为潮湿的天气而造就生了锈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手电筒的光照亮了柜子里的景象。
早就落满了灰尘的衣柜里,一滩水迹落下来,顺着打开的柜门缺口流淌了下来,轻微的“滴答”声回响在黑暗死寂的空间。
赵真颤抖着慢慢抬起头,目光沿着水迹,从下到上的看去。
然后,他就与一张狰狞浮肿的脸相对视。
那尸体身上还残留着荧光色的布料,看起来像是登山装备的一种。
但是因为泡发而肿胀的尸身,早已经将衣服撑裂了来开,腐肉像是被切开的鱼肉,一片片挂在死尸的身上,要落不落。
而惨白的皮肤早就已经从血肉上剥离了下来,在手电筒下几乎透明,甚至能够看到皮肤下面腐烂的肉块和青黑色的筋条。
——衣柜里竟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藏着一具死状可怖的尸体。
细细密密的凉意沿着赵真的脊背,向上攀升。
他不由得想,工作人员在房间里睡觉的时候,整理物品的时候,干活的时候,是否这具尸体都在透过衣柜的门,在无声的用已经涣散浑浊的眼珠,盯着房间里的人?
即便工作人员察觉不对劲回身看去,也无法发现异常,只能嘀咕一声就疑惑的摸了摸头,重新转身干活。
而在赵真他进入房间后,无论是他搬动昏迷的工作人员,还是全神贯注的看着笔记时,这尸体……都在用毫无温度的空洞眼珠,在暗处注视着他。
在反应过来这件事之后,赵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下意识松开扶着柜门的手,踉跄后退,想要拉开与衣柜里尸体的距离。
毕竟笔记里写着,那个队员是在死亡之后自行走进了房间。
这也就意味着,他面前的这具尸体……
也可能会,诈尸!
就在赵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的下一刻,那具佝偻着腰背被硬塞在狭小衣柜中的尸体,竟然缓缓抬起了头,用高度腐败的脸正对向赵真。
它被塞进衣柜里的姿势很是奇怪,已经突破了正常人骨骼能够弯曲的极限。
就好像这是一团完全没有了骨头的软肉一样。
而现在,它正一点一点的将自己从衣柜里挪出来,迟缓但是坚定的朝向赵真的方向走去,
赵真感觉连自己的小腿肚都在发抖,他立刻转身,想要往房间外跑。
但他的目光却瞥到了昏迷不醒的工作人员们,原本奔跑的姿势立刻僵住了。
他走了,那谁来保护这几个人?
他还能跑还有自己的意识,但这几个人,可是完全失去了自保能力,甚至可能他前脚刚离开,后脚这几个人就会死在那尸体手中。
赵真一咬牙,就重新转身,想要冲过去将那几个人搬走。
但就在这时,被赵真绑在椅子上的工作人员,却幽幽转醒。
一双赤红色的眼珠,在手电筒的光亮下反射着诡异的光。
赵真瞳孔紧缩。
……
白霜在回到房间之后就锁了门。
原本她是和几个女工作人员一间房的,但是断电的时候,几个工作人员都正好不在房间里,而是要么在一楼,要么在其他地方,都在忙着手上的工作。
所以,白霜就一个人被留在了房间里。
她坐在床上却肌肉紧绷,半点不敢放松,眼神频频的往房门处看去,忐忑不安的等待着。
等燕时洵回来保护他们,或是,等待危险最终的来临。
白霜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站在一把悬在半空的剑下面。
她不知道那把剑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带来死亡,也不知道那把剑会不会掉下来。
等待死亡的过程,比死亡更加煎熬。
但等着等着,一股困意向白霜袭来。
似乎是因为寒冷和紧张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和体力,而黑暗中没有变化的场景,感知不到流速的时间,都在麻痹着白霜的神经,让她逐渐失去了专注力,因为黑暗的环境而生理性的变得困倦。
她的身体本能在告诉她,天已经黑了,到了要睡觉的时间了。
不行。
白霜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她还不能睡,她要等着,等着……等着什么来着?
白霜的眼中划过一丝迷茫。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但只是困意侵袭的那一下,她忽然就记不起来自己到底要等什么了。
甚至当她努力回溯之前的事情,也觉得大脑浑噩空白,根本无法回想起之前的记忆。
就像是大脑先她一步睡了过去。
白霜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但是身体却在本能的想要追寻温暖和床铺,床铺此时在她看来,忽然变得极具吸引力。
挣扎了片刻后,大脑几乎凝固住无法运转的白霜,最终还是抵不过对温暖和睡眠的渴望,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在落进不算柔软的床铺间时,白霜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疲惫了一天的肌肉终于能够得到放松。
翻山跨河带来的身体上的疲惫,还有一直紧绷着神经带来的心理性疲惫的双重作用下,原本想着只稍稍睡五分钟的白霜,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她面色安详,眉眼舒展,像是在疲惫后的睡眠,就是世界上最顶级的幸福。
但就在白霜睡过去的几分钟之后,床板下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皮肉从身躯上脱离,半坠着一摇一晃,在爬行的时候,拍击着地面,发出细微的声音。
床板也被从下面不规律的撞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床下面隐匿。
但是睡得正香的白霜已经失去了对身边事物的感知,依旧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沉沉睡着。
微弱的光亮下,一只肿胀惨白的手掌,突然从床底下伸出来。
那东西扣住床板,一点一点笨拙迟缓的将自己“肥胖”的身躯,从床底下拉出来。
然后它就站在床边,低着头,用赤红的眼珠注视着睡得正香的白霜。
腐臭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带着水汽的潮湿闷臭的味道。
白霜皱了皱眉,在睡梦中忽然有种被怪物盯上了的不安感,扭了扭身体。
原本一片黑甜的梦乡中,忽然闯进来了一具尸体,那东西浑身腐烂,甚至还有蛆虫在裸露的血肉里翻滚,面目全非的脸辨认不出原本的长相。
正沉浸在幸福和安心的舒适感的白霜只觉得心脏怦怦跳,她想要转身拔腿就跑,但是睡梦中,她的双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东西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白霜急得几乎想要哭出来,她拼命的告诉自己,这是梦这绝对是梦!只要醒来就不用再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