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现在虽然已经黑天,但是时间其实还算早,拍摄还没有结束,工作人员怎么会先睡觉?
这么想着,赵真本来下楼的脚步又退了回去,重新敲开了那间房门。
再次打开门的工作人员显得比刚刚还要烦躁,像是得了狂犬症一样,眼睛赤红到几乎滴出血来,喉咙间发出“呼嗬——呼嗬!”的声音,两只手一刻不停的挠着自己,整个露在外面的脖子都已经挠出了血。
最严重的是他的脖子。
就在食道的那一条位置上,鲜红的血痕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甚至赵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他竟然觉得,那花骨朵好像晃了晃,像是有生命力一样。
但再仔细看去,却又不动了。
赵真一时心里纳闷,怪异感油然而生。
“干什么?”
工作人员的声音粗粝嘶哑,像是几百年没用过声带一样,带着砂纸磨过石头的刺耳感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没事就滚。”
说着,工作人员就要重新关门。
赵真先是短暂的被工作人员的态度惊到了,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工作人员现在的状态绝对不正常——脾气再不好的人,也不会在共事者面前说这种话。
他一把扣住了房门不让对方关门,态度强硬的往房间里挤:“让我看看房间里其他人。”
如果这个人真的有问题,那很可能房间里其他人在遭受着危险。
工作人员鲜红的眼睛冷冷的盯着赵真,然后他咧开了嘴巴,一直抓挠着皮肤的手也放了下来。
“渴啊,我很渴。”
他嗓音沙哑的问:“你有水吗?”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赵真身上,像是终于找到了水源一样,嗬嗬笑着道:“血水也行。”
赵真心里一惊,意识到这人已经不是心理有问题,而应该是邪祟作祟!
他立刻收回本来想迈进房间的脚,转身就往楼下跑去:“燕哥!”
而工作人员却超乎了人类能达到的速度,敏捷的直接冲向赵真的后背。
他变得尖利的指甲距离赵真的后背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触碰到……
“砰!”
灯泡忽然闪了闪,然后一声巨响。
整个小楼都陷入了黑暗中。
……
燕时洵在目送路星星离开之后,就重新关上门,转身面对邺澧。
邺澧的眉眼间都是笑意:“被打断了。”
燕时洵想起刚刚的场景,也觉得路星星来的实在不是时候,不由得脸色一黑,明晃晃的透露着自己的不爽。
因为邺澧从进山开始就一直情绪不对劲,所以燕时洵意识到长寿村有问题之后,就向邺澧询问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燕时洵本来已经做好了邺澧不会告诉他的准备,毕竟鬼神与人有别,更别提邺澧可能是现在仅剩的唯一一位鬼神,想要从鬼神口中得到准确答案,与窥见天机没有区别。
但就在燕时洵在心中计划着如何才能让邺澧开口,或是自己再去村中探寻时,邺澧却在定定的看了燕时洵片刻后,叹息了一声。
鬼神叹息,天地静默。
那一瞬间,整个山谷中仿佛没有了声音,所有的虫鸟声音消失,风声停止。
而邺澧微微掀起鸦羽般的眼睫,眼眸中没有一丝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
“我给过偏南地区机会。”
邺澧低沉的声线里还带着在燕时洵身边才会有的温和柔软,可说起以往,却连一丝温度也没有。
“时洵,即便是鬼神,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对人间失去希望的。”
邺澧定定的看着燕时洵,一字一顿的道:“我曾行走人间,想要找到继续支撑人间的理由,但人间展示给我的,却只有一次次淋漓血色。”
“在十几年前,我来过偏南地区。”
李乘云一生云游四方,带着燕时洵走过了大江南北。
邺澧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神明从高高的神台上走下,身披粗布麻衣,头带斗笠,以一副再寻常不过的生人形象,在人间的苦难和欢笑中走过,冷眼旁观世间,想要找到自己继续支撑天地轮回的理由。
但是,他所见的,皆是罪孽和贪婪。
神明每一次伸出去的手,都只握紧了一把无辜生命逝去的怨恨。
执掌酆都的神,怒了。
那一年,被道士们称为“鬼年”。
神明所在之处,所有人的魂魄都被拉去酆都审判,无罪者还阳,有罪者死。
于是那一年,很多个村子整村整村的在死人,人心惶惶,却找不到原因。
村子里年老的南阿婆站了出来,冷笑着指着村人道:‘你们往日里杀的那些女童,将过路人杀了作为献祭,做过的那些恶事,现在报应终于来了,神明开眼!’
村人震惊,后悔哭嚎乞求原谅。
但是,当时就站在树下阴影中的神,目睹了全部的过程,看透了每一个魂魄隐藏在最深处的罪孽。
透过草帽的间隙,邺澧看到那些人悔恨的脸和几乎哭昏过去的模样,却不为所动。
他很清楚,那些人不是后悔做了孽,而是悔恨为什么会被发现。
那一年,偏南地区死了很多人。
而邺澧只带着深深的失望,转身离去。
也是在那一次之后,邺澧仰头望着晴朗天空,想着那些几乎被罪孽的黑色雾气吞噬的魂魄,心中忽然觉得如此可笑。
他曾经想要保护、即便是在战场上咬牙坚守到最后一刻也想要保护的人间,已经变了模样。
而人间……
人间无救。
神明转身回到了高高的神台,冷眼俯视魂魄哀嚎,却再不为所动,只沉默的做一尊雕塑,不再回应,不再理会。
酆都中门长闭不开。
大道倾倒后唯一的神,却不愿意拯救人间。
邺澧缓缓眨了下眼眸,从过去的回忆中脱身而出,沉声道:“他们没有被拯救的价值,就连酆都也不会有他们的位置,只会一直游荡,直至灰飞烟灭。”
“尸骸沉江,血水浮面,十几年前的偏南地区,曾是地狱。”
邺澧嗤笑,带着冰冷的嘲讽:“如何还有脸面来求到我面前。”
燕时洵没想到邺澧会回应他,更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他静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邺澧说,那是在遇到他之前发生的事情,而现在邺澧自己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所以没有必要再提起旧事,但燕时洵依旧坚持。
在燕时洵看来,既然是十几年前,那自然是和在和他遇见之前发生的。
但邺澧却知道,自己所说的意思,是那是在集市上遇到小燕时洵之前。
心灰意冷的神阖了眼眸,以一身血污战甲的形象,安坐在集市边缘,想要给自己最后一个放弃的理由。
却没想到,在最深重的失望中,神遇到了他的珍宝。
一颗来自人间的糖。
邺澧看向燕时洵的目光变得柔软,不复刚刚的冰冷。
像是糖在高温下,开始缓慢的融化成一片,香甜的气息刻骨记忆。
在燕时洵的注视下,邺澧笑着开了口,丝毫不准备隐瞒的将往事说出。
虽然在他看来,在遇到燕时洵之前发生的事情已经没有提起的必要,但既然他心爱的驱鬼者想要知道,那自然无不可言。
结果就在这时,路星星在门外大声嚷嚷,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等燕时洵终于赶走了路星星,再回到房间时,面对着邺澧认真的注视,却又忽然觉得,之前那样轻松的谈话氛围已经消失了。
即便他想要重新提起,也觉得哪里有些不自在。
——尤其是在邺澧这样,仿佛只有对他才知无不言,任由索取的坦荡面前。
燕时洵不由自主的重新想起兰泽对他说过的话。
以往的记忆落在心中,就变成一颗种子种下。
即便当时并不以为意,但所有与邺澧的相处和谈话,甚至邺澧每一个笑容和眼神,都变成了润物细无声的养分,滋养着那颗种子。
燕时洵不由得开始想,难道……兰泽说的是对的?
可,他自认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和其他忙碌生存的人并无什么区别。
——不,燕时洵认为,有千千万万耀眼的人,先辈英魂,同人志士,他们才是不平凡的人。
与那些人相比,燕时洵觉得自己不过是人间最不起眼的,并无可以吸引其他人的地方。尤其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脾气并不好,也绝非善良之人。
既然如此,如果兰泽说的是对的,那邺澧的情感因何而起?
燕时洵有些迷茫。
但是不等他理顺清楚自己的思绪,就忽听得“啪!”的一声巨响。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了黑暗。
燕时洵眼神一凛,立刻把对情感的困惑抛到脑后,直接冲出房门。
小楼里接二连三的响起众人的惊叫声。
“怎么回事?”
“停电了吗?”
“好黑啊,我有点害怕。”
因为天黑得早,完全没有开发过的村子不像是城市那样灯火辉煌,而是全靠着房间内的灯光照明。
现在熄了灯之后,就全部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根本看不清自己身边是什么。
一楼对面的房间打开,宋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张无病也摸着楼梯栏杆赶紧下了楼:“别慌别慌,村里电压不稳,来之前我们就已经被告知了这件事,所以后勤有准备手电筒和蜡烛。”
在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之前出门打水的安南原也想起来,为了看清河水,自己是拿了手电筒的。
他赶紧往房间里走,想要去摸手电筒放在了哪里。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全凭安南原的感觉一点点摸过去。
他按照记忆中的地方查找,翻过了桌子上放的小少爷的行李包,心中暗暗道手电筒就放在这里了。
安南原心中提前一喜,就放松了下来。
太好了,有手电筒就不怕了。
他安慰自己,自己觉得身边有声音在响,还有腐臭的味道,一定是因为黑暗影响了他的判断,让他出于对未知危险的恐惧而胡思乱想。
什么鬼啊腐尸啊,肯定是不存在的。
从灯黑下去的时候,原本坐在床上的安南原,就忽然觉得自己坐着的床下面震动了一下,随即一股冷风从自己脚腕旁边吹过,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藏在床底下。
安南原想起来床下面是空的,刚刚好能藏人的高度——然后他就开始了胡思乱想。
他先是觉得一股腐烂的尸臭味从床底下钻出来,接着,他又觉得衣柜里响起轻微的响动,像是里面藏了人。
不仅如此,他还觉得窗户外面隐约有人影走过去,但是那些人影却像是胖子,比正常人要肿好几圈。
就像是整个坠入黑暗的房间,都已经被腐尸包围。
安南原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不行,抓住当时在房间里的宋辞就疯狂输出自己的想象,觉得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恐惧。
宋辞被安南原烦的不行,所以才出了门。
现在房间里,只有一个因为太累而昏睡过去的男明星南天,还有安南原。
安南原战战兢兢的安慰自己,等拿到手电筒能看清房间就好了,其实就是自己吓自己。
靠着这样的想法,他终于强撑到放手电筒的地方。
但是当他长松了一口气,开心的摸向手电筒时,却摸到了一片冰冷的湿滑。
那东西一节一节的,带着诡异的柔软触感,像是失去了弹性的肉,因为泡得太久而肿胀,一按就是一个坑,而触手的光滑感觉,更像是人的皮肤。
就像是……腐尸的手。
因为自己的想象,安南原整个人都慢慢僵住了。
他伸出去拿手电筒的手都僵住了,哪怕知道自己应该把手收回来,但是恐惧让他的肌肉僵硬紧绷,根本不听使唤。
即便他在脑海中拼命的命令四肢,连牙都在因为那种蚀骨的寒冷而打颤,但却依旧动不了。
就好像身在噩梦中,眼睁睁看着怪物朝自己追来,却连躲避都做不到。
而在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安南原终于慢慢看清了自己身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具被泡到几乎不成人形的尸体。
它就站在柜子旁边,与黑暗融为一体,静静的注视着安南原。
似乎是感受到了安南原的恐惧,它轻轻咧开嘴巴,想要笑出来。
但是肿胀的面部和松弛的肌肉无法支撑它做出人类的表情,于是这个笑容狰狞恐怖,几乎让安南原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吓死过去。
“燕……燕,燕哥!”
安南原牙齿打着颤,带着哭腔的嚎道:“有尸体!!!救命啊!”
他嚎得凄厉无比,破了音的嗓音听起来更加带着真心实感的恐惧。
听得宋辞抖了抖,被吓了一大跳。
他刚想要回身骂安南原,就觉得一阵风从自己身边吹刮过,直冲向房间里。
燕时洵修长的身形敏捷,迅疾如雷电,在安南原发出第一声的时候就已经起步,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他的手中紧握着随意从旁边捞过的烛台,尖刺直指向黑暗中隐约的两个人影。
只一打眼,燕时洵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死气!
从进入到长寿村之后,他所能感受到的一直就是充沛到不正常的生气,仿佛浓缩的力量,而长寿村是一片世外桃源。
可现在,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死气,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因为两道身影离得很近,并且其中一个浮肿偏胖的身形还高高举起了手臂,一副要向身前人进攻的架势。
燕时洵立刻判断出,那带着死气的尸体要袭击安南原。
他也没有了要留下那东西问一问情况的心,手中烛台毫不留情的刺向那偏胖的身影。
“噗呲!”
锋利的烛台直直的插进那身影的天灵盖。
但是燕时洵却忽然觉得,手底下的触感不太对劲。
天灵盖是人全身最坚硬的骨头之一,也是人的灵性所在。
所以对于正常人而言,要害是心脏或者大脑,但对邪祟而言,要害是天灵盖。
也正因为此,所以它们会将自己的弱点保护得很好,坚硬到不会轻易被伤到。
可燕时洵此时所感受到的,却是一片柔软。
烛台像是扎进了水囊一样,甚至还弹了两下,没有碰到任何坚硬的障碍物。
这不应该是天灵盖的触感。
燕时洵皱眉。
但那具身影,却像是立刻被抽干了所有的力量,像一个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瞬间就软绵绵的向下倒去。
“啪叽!”
像是装了水的气球砸在地上。
无论是安南原还是燕时洵,离得近的两人都能感受到,好像有什么液体飞溅到了自己脚边。
“燕,燕哥。”
安南原哆哆嗦嗦的往来人身上靠,想要寻求安全感。
虽然安南原看不清来者的面貌,但这份强大的安心感,仿佛有他在天就不会塌的沉稳气场,还是让安南原认出了燕时洵。
这时,张无病那边也摸索着找到了沙发上的背包,翻出了手电筒。
“啪!”的一声,手电筒的光线照亮了一方空间。
紧搂着燕时洵手臂的安南原哆哆嗦嗦的往脚下看,这才看清了那是什么。
摊在一地血水里的人皮和碎肉。
但那又不单纯是人皮,仿佛是整个人被从中抽走了骨骼,剩下的东西泡了水,变成了肿胀的一团,出现在了这里。
安南原倒吸了一口气,好悬没昏过去。
但燕时洵皱了皱眉,忽然听到了某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大踏步走向窗户,猛地拉开窗帘。
然后,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燕时洵看到——
河水中,一张张肿胀苍白的脸,密密麻麻的从水面下浮出,仰头看向小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