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两人手掌交握的瞬间,张无病觉得一股排斥力将他从身体中弹了出去,魂魄像是风筝一样,跟随着风忽忽悠悠的向远方飞区。
而青年站在原地,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
血肉却开始从身上脱落。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温润俊秀的青年,就已经变成了一具被割掉了所有血肉和五官的血骷髅。
血骷髅抬起头,在一片黑暗中,静静抬起头,看向张无病。
而那些人形树像是不知道疼痛不会死亡一样,原本被劈碎落在地面上的枝干重新聚集,变成了树的形状,然后晃了晃挂满内脏与头骨的枝干,重新向血骷髅走去。
从四面八方,围墙一样,围住了血骷髅。
张无病觉得一声惊叫已经卡在了喉咙中。
血骷髅的牙颌骨开合,像是在说:抱歉。
抱歉,我有自己的私心,我还有想要回去的地方,和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人。
所以……即便知道回到他身边,会危及其他人,我也再也顾不上了。
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就是这争取到的一线生机。
至于之后,是死是活……抱歉。
我爱他。
我想要,再看他一眼。
哪怕从此让我腐烂于地狱。
……
张无病伸出手,徒劳的想要伸向血骷髅,却只抓住了满手的风。
他想要提醒那个形象大变的血骷髅,赶紧跑!别被那些奇怪的树枝困住。
他想要问那血骷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转眼间形象大变。
但是意识从深海中浮向水面,黑暗的深渊迅速远离他,颤抖的眼皮外面透过来丝丝缕缕的光亮。
张无病猛然睁开了眼睛。
“你!”
大脑还残留的意识让他刚一睁眼,就下意识的想要脱口问出来。
但是下一秒,张无病就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不再是腥臭诡异如坟场的地方,而是窗几明亮的教学楼。
张无病就躺在走廊里冰冷的墙根下面。
而因为他刚刚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迅速起身,没有看清自己周围的东西,所以一头撞向了上面的消防设施,额头与金属管道亲密接触,发出了“咚!”的一声。
撞得张无病眼冒金星。
他捂着额头龇牙咧嘴,不过也因为疼痛,所以确认了他此时是真的醒了过来。
而刚刚的一切,都是梦境一场。
可是那青年与车祸时最后看到的那张脸完全一样的面容,还是让张无病怀疑,那青年的真实身份,以及自己是不是又遇到了危险,而青年救了自己。
他头痛欲裂,缩在墙角想了好半天,被走廊里深秋初冬的冷意冻得发抖,才想起来起身。
但是他刚一起身,就听到“啪!”的一声。
张无病扶着消防设备起身的动作僵住了。
他很确定这声音不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所以……是从哪里来的?
他僵硬着脖颈,一卡一卡的转过头,向旁边望去。
走廊里,转角处实验室明亮的玻璃,倒映出l型走廊另一侧的景象。
满身血迹的尸体浑身带着尸斑,衣服破烂,空洞无神的走在走廊上,晃晃悠悠的身影映在玻璃上。
张无病:“!!!”
他慌张的迅速看了眼两侧,发现这里的环境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些眼熟,而不仅是另一侧走廊上行走的尸体,其他地方也还有别的死尸。
它们像是找不到家的人,迷茫的走在路上,却不知归处。
但现在张无病可不顾上关心这些死尸过去经历过什么了。
要是燕哥在身边,他可能还会有心情去想想。但是现在,很明显逃命要紧!
眼看着最近的那具死尸就要转过来走到这边,张无病情急之下,直接冲到了旁边的教室里。
他手里提着鞋跑了进去,又蹑手蹑脚的锁上了教室的门,大气不敢出。
直到那死尸茫然空洞的从教室门口走过去,张无病才敢松了口气,好悬没有把自己憋死。
但当他以为能够靠着教室撑到燕时洵找到他时,一回身,却整个人都懵了。
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将他浇得透心凉。
——这是一间化学实验室,到处都摆放着实验做到一半的器皿,玻璃容器中鲜红的液体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不祥的颜色。
而实验室朝外的玻璃上,竟然静静的趴着一具死尸。
那死尸高度腐烂,脸上不剩下多少血肉,白骨森森。
它整张脸都死死的贴在玻璃上,将原本就可怖的五官挤压到狰狞。
已经不知道注视了教室里多久了。
张无病在意外与那东西对上眼之后,就已经心中一凉,“完蛋了”几个大字砸在他的脑袋上,砸得他晕乎乎的想哭。
那死尸咧开嘴巴,在窗户外面,露出了一个被挤压变形还带着恶意的狰狞笑容。
张无病浑身汗毛直立。
求生欲使得他果断回身,拧开刚刚才上锁的教室门,直接冲了出去。
就在张无病跑出去一段路之后,他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一声玻璃破碎声,还有重物蠕动着爬进来所发出的黏腻声音。
张无病:!!!
燕!!!哥!!啊——!!!救命啊呜呜呜你的小病要被鬼吃了啊!!
张无病一边疯狂飙泪,一边并不被影响速度的拼命狂奔。
然后在路过一间虚掩着门的实验室时,他迅速扑了进去。
关门,转身冲进器皿柜,关柜门。
一气呵成。
狭小的空间能够给人带来些许安心感,一道道紧闭的门也是。
很多人总是会觉得,两道锁比一道锁安全。在危急时刻,一道道的锁能为他们带来心理上的安全感。
所以大脑下意识做出了决定。
张无病抱着膝盖瑟瑟发抖,拼命的憋着气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但在听到从外面渐渐靠近又远离的隐约声响时,还是让他有种安全了的错觉。
他正犹豫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的时候,就听到实验室传来“咔,嗒!”一声。
大门被人缓缓推开。
然后,一阵脚步声响起。
带着些许踉跄的不规律声,像是来人心神不宁,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步伐。
张无病:“???”
他缩在柜子里,整个人惊恐脸。
他该不会才从鬼巢里逃出来,就又冲进了另一个鬼窝吧!
但是透过柜门缝隙,他隐约看到的,并不是想象中恶鬼的狰狞形象。
而是属于一个正常人的身影。
那人失魂落魄,俊秀的面容上带着茫然和无措,连挺拔的脊背都弯了下来,肩膀颓然的垮下。
他就像是失去了珍宝的人,遍寻不到自己怀中珍视之物,找不到归路。
他唯一的归处,不在了。
张无病呆愣在柜子中。
……
“砰!”
燕时洵眉眼肃杀,手中长棍狠狠抽打在了想要扑过来的恶鬼身上。
缠绕在长棍上的金色文字瞬间明亮,恶鬼哀嚎着化为灰烬。
随着燕时洵动作而带起来的衣摆在空中划过利落的弧度,然后重新落了下来,墨绿色大衣厚重,气场惊心动魄。
在走过来的路上随意拿在手里的长棍,落在燕时洵手中,却堪比神兵利器,恶鬼邪祟,莫敢近身。
符咒缠绕着的长棍将燕时洵前进道路上的恶鬼清扫一空,他所走过的路,阴森的鬼气四散,空荡荡干净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唯有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齑粉,还微弱的证明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既然成景和兰泽经常一起呆着的地方是实验大楼,那找不到兰泽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成景,大概率会来到这里。”
“因为成景,兰泽都可以从市区外的公路上暂时挣脱了鬼气的摆布,跑回滨海大学。”
燕时洵皱着眉,道:“那他一定会来找成景。”
所以,他们只需要在大楼里找到成景和兰泽常在的那间实验室,就可以了。
燕时洵习惯性的起手掐诀,但是实验大楼里聚集的鬼气,远胜于校园其他地方的鬼气,所以鬼气干扰了他的卜算,让卦象一片混乱。
像是指南针身处混乱的磁场中,指不出正确的方向。
燕时洵的舌尖顶了顶上牙膛,“啧”了一声,心中沉沉。
大楼的楼门就像是“进入”和“阻隔”的仪式,推开门进入的动作就像是完成了一场仪式,通过了阴阳的隔绝,走进了鬼气最中央的地狱。
在这里,因为兰泽魂魄的强烈意志,本来应该牢笼一样困住他的鬼气暂时变成了他的助力,让他可以有力量挣脱阴阳的界限,让本来应该分守两侧的世界,重叠交融在一处。
他穿越过生死来见成景。
即便代价是扰乱了阴阳与时空,甚至危及了其他人的生命。
燕时洵心中叹了口气,向身边的邺澧道:“兰泽本来直接投胎,这一下,倒是要麻烦了。”
如果兰泽的复仇只追踪停止在公路上,没有延伸到滨海大学,那么因为杀害了兰泽的凶手的存在,所有发生再公路上的事情,只要不伤到过路人,那就都算在兰泽的因果范围内。
天地应允。
但兰泽执意回到滨海大学,相当于生生将上万人的生命拉入了危险中,对于天地而言,因果开始倾斜。
只要校园内外有一个人受伤甚至死亡,这份因果都会算在兰泽头上。
到那时,即便是燕时洵,也无法救回兰泽。
不过……
燕时洵的目光落在邺澧身上。
他还记得,之前邺澧握住自己的手传入经脉中的力量,气息与鬼气无疑。
燕时洵本以为邺澧是从前供奉神明、能够与神明沟通甚至借了神明之力的门派祖师,但是这份强大的鬼气,却打破了燕时洵本来的认知。
即便他与李乘云云游四方,见多了隐居深山的隐士,但他还是很少听说有哪个门派,供奉的是地下的神。
除非……邺澧本身就与死亡有关。
燕时洵的眼神中带着探究。
但邺澧没有任何不安或想要掩饰的意图,那张冷峻俊美的面容上一片平静,坦荡任由燕时洵探究。
他甚至勾起一丝笑容:“有想要问我的话?”
像是所有秘密都摊开在燕时洵面前,无不可对爱人言。
一如他曾经的承诺。
——来探索我,来了解我,然后陷于我们的因果之中。
让我抓住你。
燕时洵没有读懂邺澧沉沉眼眸下的另一重意思,但是邺澧的态度,却让他本来动摇的信任重新安定了下来。
不管邺澧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暂时而言,邺澧不会对他不利。
只要邺澧不会在他战斗的时候背后捅刀,那这份疑惑就可以向后排一排,等解决了眼下的危机之后再说。
燕时洵镇定的移开视线,没有继续与邺澧对视。
“兰泽……”
燕时洵轻声感叹道:“我没有想到,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竟然在这个时代还能够重新出现。”
在很多年前,小小的燕时洵踮着脚,面无表情的从李乘云通顶的大书柜中抽出典籍,在沉静古老的纸张香气中,哗啦啦的翻看着那些在他看来过于简单的符咒,听着李乘云闲适的坐在藤椅上摇晃着给他讲故事听。
李乘云讲到,以前有故事,古人为赴友人约定,不惜自杀化为魂魄,一日千里所至。
小小的燕时洵记住了这个故事。
但是他不懂。
在他的生命中,只有李乘云。
为师,为父,为友。
李乘云告诉他,当他长大后,他会找到自己一生的朋友。为了朋友,上天入地也可。
李乘云死后,这个“朋友”的角色落在了张无病身上。
但是燕时洵所知道的,是与张无病之间相处的模式,而不是这种……
不顾一切甚至放弃所有的友谊。
即便他这些年走过了广阔山河,也走街串巷见识过了三教九流与人间情感,但是那些终究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
他可以冷静的理清其他人的心理,却当局者迷,始终无法看清自身。
而成景与兰泽之间的友谊,更是让燕时洵觉得迷茫。
为什么……会有人将友谊看得比生命天地更加重要?
毕竟死生复路,总有相逢。
即便死亡暂时将友人分开,只要他们之间的缘分没有彻底被斩断,下一世,就还能再相遇于人间。
又何必争抢这一眼?
燕时洵惋惜于兰泽,邺澧看向他的目光却古怪而充满深意。
“时洵。”
邺澧低低的唤道:“你有没有想过,友谊做不到的事情,还有另外一种深刻入骨的情感,可以做得到?”
燕时洵迷茫的看向邺澧。
在这样的眼神下,邺澧只坚持了一秒就败下阵来。
“……算了。”
“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邺澧微微弯下腰,墨色的长发柔顺的从挺括的肩膀上落下来,扫过燕时洵的耳廓。
“让我来教你这种情感,时洵。”
邺澧低沉的声音带起一片磁性的震动:“你所有的疑惑,我都会予以解答。”
“无论是天地,生死,还是……所有的情感。”
在这个离得极近的距离下,燕时洵甚至能够看清他漆黑如墨的眼瞳。
像是包裹了最深刻的黑暗,掩藏着人间不可探究的一切秘密,与天地大道共存的玄妙。
燕时洵几乎迷失在那眼眸中。
但他很快就眨了眨眼眸,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燕时洵伸出手掌落在邺澧结实的胸膛上,将他推远了些去。
“离得太近了,没必要。”他迅速扭过头去,拒绝再与邺澧眼神交流。
未可知的情绪令他难得有些慌张。
邺澧的眼眸中染上笑意,从善如流的退开一步。
他忽然有些感谢那个叫兰泽的魂魄了。
不懂情爱的驱鬼者,会探究真相。
但是真相的尽头,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