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张无病颤巍巍的缩在柜子后面,门缝中透过来的一丝光亮投在他的脸上。
他听着从外面传来的“沙拉……沙拉”,什么东西从地面上拖行过的声音,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他分明记得自己是在拍摄节目,然后司机为了躲避前面的人,突然急刹车造成了车祸。
就在张无病合上眼睛前,脑海中还在疯狂思考着对策,想要确认其他人是否安全。
这个念头一直跟着他,让他连昏迷都做昏迷得不安稳,做了光怪陆离的梦。
那个时候,导演张无病清晰的知道那是梦境。
他能听到耳边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但是却唯独感受不到自己的体温,甚至试探性去摸自己的脉搏,都是一片安静,没有任何活人的跳动。
就好像,他被困在了一具尸体里。
张无病茫然四望,发现他所身处的,竟然是一片阴森灰暗,四周都是浓郁淋漓的血液碎肉。
他甚至看清了挂在他旁边的一根长长的舌头。
从他脚下红到发黑的土壤里,一根根枝桠破土而出,蜿蜒生长,像是人在舒展着四肢。
而在那些人形树上,到处都挂满着人体的内脏和碎肉块。
张无病惊恐的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却只听“吧唧!”一声,自己脚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像是被他踩爆了开来。
他当时脸都绿了。
当他鼓起勇气,颤巍巍的低头向自己脚下看去时,就看到一块像是肺叶的东西,被自己踩得稀巴烂,鞋跟上沾满了碎肉。
血腥味直冲天灵盖。
张无病只觉得胃部翻涌,一股冲动直往喉咙上面顶。
他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拼尽全力制止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但还是发出了“呕”的轻微声音。
旁边的人形树摇了摇。
干枯的枝干发出轻微的晃动声,然后,那些枝干上,竟然缓缓睁开了一双眼睛。
先是一双,然后是两双,三双……
密密麻麻的眼睛遍布在人形树的枝干上,那些眼球转了转,然后遵循着细微的声音,向张无病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一瞬间,黑暗血腥中,成千上万双眼睛无声而专注的盯住了张无病。
张无病眨了眨因为制止呕吐而泛起水雾的眼睛,模糊的视线终于看清了现在自己周围的景象。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恶寒沿着他的脊柱慢慢向上攀爬,直至整个大脑都嗡嗡麻木。
那些眼睛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空洞,浑浊,无光。
甚至有的眼睛已经腐烂,血水和脓水凝固在眼球上,黄红交织下眼球泛着死寂的色泽,让被盯上的人,感觉自己是被一个亡魂死死的注视着。
而现在,千万亡魂就在无声的看着张无病。
这片黑暗中唯一活着的魂魄。
在这种情形下,张无病觉得自己腿肚子有些发软,抖得几乎站不住。
泪水几乎要从眼睛中喷射出来,张无病非常想要像往常那样抱住燕时洵的大腿求助。
但是他刚刚看过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论是燕时洵,井小宝,还是其余的嘉宾们,统统不在这里。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梦境,除了他之外,不会有人来救他。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张无病心中升起一丝绝望。
他甚至自暴自弃的想着,反正是梦,那就大不了让这些怪物吃了他好了,赶紧解脱从这里逃出去,梦醒了就一切正常了。
但是,当那些人形树晃晃悠悠的从土地中拔出根茎,从四面八方向张无病所在的地方走过来的时候,张无病还是身体先大脑一步,非常诚实的迈开了脚步。
张无病的眼睛瞪得老大,眼角还堆积着泪水,在血腥味的风中疯狂飙泪。
他错了,他不想死啊啊啊啊!!!
就算是做梦也不行,万一这个梦有什么诡异之处,他在梦里死了身体就变成了植物人了呢?
以前也不是没有听燕哥说起过这种事!
尤其是那么可怕恶心的东西……
张无病只要稍稍想一下他刚才看到的画面,就觉得浑身发抖。
——人形树的根茎,竟然是骷髅头骨。
在干枯的大腿骨上,瘤子一样长满了一个个枯黄的头骨,那些头骨早已经被血液渗透,变得黑红丑陋。而较深的眼窝里,在从土壤中拔出来的一瞬间,还有些积蓄的血水从里面流淌出来。
恐怖渗人,令张无病汗毛直立。
但是,即便张无病有心想要逃离这片空间,那些人形树却一再的挡住他的去路,逼得他连脚步都慢了下来,不得不不断调换着方向,让自己不要和那些诡异的树木撞上。
即便如此,不少树枝上挂着的肠子或者别的内脏,还是在张无病狼狈躲避的时候,甩在了他的身上,留下了一大片血迹,看起来狼狈不已。
并且,张无病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是一具死人的尸体——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尸体,但是肌肉已经僵硬,血液不再流淌,连脉搏也消失了。
尸体的四肢僵硬而笨拙,甚至力道大一些,张无病就能听到韧带撕裂的声音。
即便他拼了命的想要驯服自己的四肢,但是还是两条腿各跑各的,手臂也经常自己莫名其妙的抬起,想要摸向自己的眼睛,时常挡住了张无病的视野。
这搞得他在一头问号的同时,好几次都没有看清前面的路,差一点撞上旁边冲过来的人形树。
堪堪避过后,张无病顶着被甩了一身的血点,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已经投入了下一轮的逃亡中。
如果现在有其他人在旁边看到张无病,一定会觉得他滑稽得像个鸭子,说不定还会有人嘲笑他是驯服野生四肢现场。
但是,张无病已经无暇顾及那些东西。
他跑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已经失去了收缩性的肺部肌肉撕裂,疼得他几乎想要昏过去。
而双腿的关节也像是被人用钝刀反复磨来磨去,强烈的疼痛让张无病的体力迅速消耗干净。
但更糟糕的是,张无病眼睁睁的看到,自己的双腿上竟然开始向下掉着肉块!
就像是那些肉块早就被人割下来了一样,身体最开始还能保持完整,不过是因为有人将这些肉块和内脏缝合到了一处。
像一个被撕得粉碎又被缝上的布娃娃。
表面上看着还算完整,其实早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终于,张无病听到清晰的“咔嚓!”一声。
他下意识的低下头,就看到自己的膝盖竟然硬生生折断,刺破血肉而出。
下一刻,视野陡然下降。
“砰!”的一声。
在失重感之后,张无病狠狠的摔在了地面上。
土壤中的血液沾了他一脸,也让他鼻尖萦绕的全是腥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被摔得眼冒金星的张无病在地面上缓了好一会,才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
两条腿的骨头都已经折断,血肉和筋脉无法支撑他继续跑动。
张无病喘了口气,觉得眼前一片血红。
他下意识的伸手想要去擦掉眼角的泪水,但在视野重新恢复正常,他的手掌从眼前晃过时,他却忽然觉得不对劲了。
……这不是他的手,骨节分明的白皙指节上,还戴着一枚素面戒指。
而他的手背上,从眼角擦下来的,不是他以为的泪水。
而是,血水。
张无病愣了好一会,本来就因为身处梦中而不清醒的大脑,在被追杀的恐惧和对身处情况的无知中,几乎宕机。
是旁边响起的轻微声音,重新唤回了张无病的意识。
他打了个抖,赶紧从面朝下摔在地面上的姿势里狼狈的手脚并用,给自己翻了个身,想要看清后面的追来的人形树。
但这一眼之下,张无病几乎窒息。
那些人形树将他团团围住,成千上万双眼睛密密麻麻居高临下的看向他。
他一口气没提起来,差点把自己呛死。
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的调动起自己的四肢,在地面上艰难的向前爬着,即便心中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想要极力逃出这里。
可是,一颗血迹斑驳的骷髅头颅,挡在了张无病的眼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慢慢抬起眼往上看时,果然,看到了人形树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而因为他停了下来,其余的人形树也在慢慢的向这边围绕过来,大有围困之势。
张无病没忍住,发出了轻微的呜咽声。
他觉得,还不如让他昏死过去呢……总比面对这种东西强啊!!!
张无病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想好了。
他在心中绝望的想着,希望这只是个单纯的噩梦,要不然等燕哥找到自己的时候,恐怕只剩下一个植物小病病了,呜呜呜……
四周的人形树迟缓的弯下树枝,枝干迅速交错,像是在编织着牢笼,要将张无病囿困其中。
从此之后,他只能被囿困于树木之中,用失去了血肉的骸骨,冰冷而绝望的注视着活人的世界。
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怨恨和嫉妒慢慢堆积在心中,逐渐发酵和腐烂。
他会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一直被困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那些活人的生命,自己却在囚笼中投胎不得。
他会想,我要离开这里,即便是以其他活人的生命为代价。我要找到代替我的人,将我自己换出去。
在那一刻,他就彻底腐烂,真正的再也无法离开这里。
与恶鬼地狱共生共存。
张无病心脏凉透,血水从眼眶中滚落,心中一遍遍默念着燕时洵的名字,想要驱逐这些邪物。
或许是他的声音抵达到了什么存在的耳边,他所祈祷的事情,终于成真了。
张无病只听到“轰!”的一声,就发现自己面前的人形树竟然停顿住了动作。
就连在自己头顶上逐渐编织而成的树枝囚笼,都停下了蔓延的趋势。
像是整个空间都静止了一瞬。
然后下一秒,“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响起。
原本已经近乎于完成的树枝囚笼,竟然就这样在张无病眼前四分五裂。
头顶重新有光透了过来。
而那些人形树,轰然向后倒去。
即便仍旧身处在无尽的黑暗中,但张无病还是感受到了来自于魂魄的松快感,是自由的感觉。
他觉得眼球酸酸涩涩的,简直想要哭出来。
可燕时洵不在。
张无病知道,就算自己哭得凄惨,也不会有个人不耐烦又包容的拽起他,保护他。
所以他吸了吸鼻子,颤抖着想要从地面上爬起来。
但他刚一抬头往前看去,就忽然愣住了。
——他看到,一道人影,静静的站在前方。
那青年容貌俊秀年轻,还带着一份沉稳的书卷气。
柔顺的头发散落下来,发旋旁还带着几缕凌乱的小碎发,看起来柔软又生动,与这一片黑暗血腥,格格不入。
青年静静的看着张无病,面容柔和,但却没有上前想要帮忙的意图。
张无病愣了愣,忽然间福至心灵的,想起了这青年让他觉得眼熟的原因。
——就是因为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车前面,所以他们的车才会发生车祸啊!
张无病顿时有些气愤,想要质问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做。
但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完全不像是他燕哥那样做什么都有底气。
这个人看起来这么古怪,而且刚刚那些人形树会倒下去,可能也与这青年有关。如果他忽然发问,惹怒了这青年,万一青年想要对他做点什么呢?他完全没有自保之力。
这么想着,张无病刚生出来的那点冲动,立刻就消散了。
“你……”
张无病犹豫了好几下,才弱弱的问那青年:“你为什么要拦住我们的车呀?”
话一出口,张无病就后悔了。
他觉得这青年完全不像是会回答他问题的模样,万一这话也激怒了对方怎么办?
张无病赶紧想要补救:“我就随口一问啦,你……”
“前方,无路。”
但是出乎张无病意料的,那青年竟然开口回答了他。
青年的声音清透干净,荡涤了黑暗中的腥臭味。
像是还心中有坚定目标的纯粹理想主义者,他还没有被世俗消磨掉那份坚持。
却已经早早见过了人心险恶。
张无病呆了一呆,好半天都没想明白青年的意思,满头问号。
青年迈开长腿,缓缓向张无病走来。
张无病被刚刚的事情吓得狠了,即便这青年看起来还算正常,比人形树好看多了,但他还是心生恐惧,下意识的往后面蹭着爬去。
现在除了燕时洵,没有人能够让他信任。
但就在张无病的动作间,不少肉块又从他的腿上剥离了下来,一块块掉在地面上。
先是皮肤,然后是肌肉,内脏……
像是沿着布娃娃身上的缝线,将原本勉强拼凑起的身体,再次拆分得四分五裂。
张无病被自己这具身体的异状吓得浑身发抖。
即便他明知道这具身体并不是自己的,但是这种眼睁睁看着血肉从自己身上脱离的感受,无异于一场折磨人至深的心理酷刑。
有什么,比活生生的在剧痛中看着自己走向死亡,更加恐怖的事情啊……
青年却在张无病身边站住了脚步,缓缓弯下腰,白皙的手掌伸向张无病。
他没有展现出任何的攻击性,反而像是脾气温和的学者,在看到有人需要帮助时,也乐得伸出手,给予一点援助。
他看上去就像是要拉住张无病,让张无病借力起身。
“那条公路,没有前路。”
青年垂下长长的眼睫,镇静的眼眸中水波无澜:“再向前,也不过死亡。”
张无病仰起头,愣愣的注视着青年,被青年表现出来的温和所蛊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好像,这个人可以信任”的感觉。
他伸出手去,下意识的想要握住那青年伸来的手掌。
但就在两只手即将握住的时候,张无病却僵住了。
他注意到,那青年的手掌白皙干净,手指上带着一枚素面的戒指。
……与他在自己手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张无病的心跳迅速飙升,觉得血液都直冲大脑。
“你,你,我……”张无病磕磕巴巴的,却不知道应该如何组织语言问出口。
那青年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动道:“抱歉,我没办法做到更多。”
“我自己,也被那些鬼魂困在了这里。”
青年温和俊秀的面容上带着歉意:“拦下你们,会让你们陷入危险。但是,不拦下你们,你们会死。”
暂缓死亡,就总有一线生机可言。
只是令青年感到困惑的是,眼前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和其他人误入了鬼气阴路的人都不一样。
其余人都被困在阴路中,还有两个像人又像鬼的,莫名跟随他去了魂魄归属之地。
只有眼前这一个,竟然直直的往深渊中坠去,落在了恶鬼地狱中。
青年无法,只得跟来。
“似乎吓到你了。”青年反手握住了张无病的手掌,将他从地面上拉起来。
青年抿了抿唇:“这具身体,是我的。”
张无病错愕。